暮色四合,我独坐在老槐树下。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在地上织就一片斑驳的光影,恍若时光的碎片,闪烁着往事的微光。风起时,槐花簌簌而落,像是岁月不经意间洒落的叹息。
书案上的墨迹未干,玻璃镇纸压着泛黄的信笺。暮色漫过窗台时,我总爱翻出檀木盒里的旧时光,那些被岁月晕染的折痕里,藏着几片褪色的海棠花瓣。
老宅天井的漏窗总在黄昏时分投下菱花格的光斑。记得您爱穿月白衫子,坐在藤椅里读《饮水词》,竹帘筛碎的阳光落在书页上,像撒了一捧细碎的金箔。那时我不懂"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典故,却记得您教我辨认青花瓷片上缠枝莲纹的午后,檐角铜铃叮当,风里浮动着茉莉香片微苦的甘甜。
廊下那株西府海棠开得最艳的时节,您将落花收进锦囊,说是要制香笺。雨水打湿的清明,我们守着红泥小炉煨梅子汤,您总说光阴是坛女儿红,要窖藏多年才能尝出醇厚。而今我望着琉璃盏里沉浮的银针茶,忽然明白那些年煮沸的何止是春水,分明是您将整座江南的烟雨都酿成了醉人的絮语。
梅雨季时,老墙上的爬山虎会洇出墨绿色的泪痕。去年收拾书房,在《陶庵梦忆》的书页间抖落半枚褪色的红叶,背面是:"庭前芍药犹带宿雨"。此刻檐角悬着的铜铃又在风中轻晃,恍惚还是那个海棠簌簌的黄昏,您用湘妃竹柄的团扇替我拂去肩头落花,说世间至美之物总要带三分残缺,如同宣纸上洇开的墨痕,留白处最惹人相思。
夜雨敲打窗棂时,我往青瓷香炉里添了把沉水香。那些被光阴窖藏的故事,在袅袅烟篆中渐次舒展,恍若看见您仍坐在雕花木窗下,将半生的月光都绣进了素绢。铜漏声声慢,而海棠不知第几回落满阶前。
记得那年春日,也是在这棵槐树下,你执笔为我画眉。你的手很稳,笔尖却微微发颤,说是怕画坏了我的容颜。那时的光阴很慢,慢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慢得能让一片槐花在空中飘摇许久才肯落地。你说要为我画尽世间最美的眉,却不知最美的时光早已定格在那支眉笔的起落之间。
夏夜里,我们常在庭院纳凉。你总爱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是织女洒落的泪珠。我笑你痴,你却一本正经地说,若有一天我们分离,你也要化作星辰,在天上守护着我。如今想来,那些漫不经心的玩笑话,竟都成了谶语。夜风依旧,却再也听不见你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只有满天的星光,冷冷地照着孤单的庭院。
秋雨绵绵的时节,你最爱煮一壶龙井。茶香氤氲中,你教我品茶,说人生如茶,苦尽甘来。我总嫌茶苦,你却笑着说,苦过才知回甘。如今我独自煮茶,才懂得你话中的深意。茶还是当年的茶,却再也品不出那时的滋味。窗外的雨声淅沥,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冬雪纷飞时,你总爱在院子里堆雪人。你说要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雪人,这样就算我不在身边,也能看着雪人想起我。我笑你傻,说雪人终究会化的。你却固执地说,化了再堆就是。如今院子里又积了厚厚的雪,却再没有人堆雪人了。雪地上只留下一串孤单的脚印,通向记忆深处。
槐花又开了,一年复一年。树下的人来了又走,唯有光阴依旧。我常常想,若时光能够倒流,我是否还会选择与你相遇?答案总是肯定的。即便知道结局,我依然愿意沉醉在那段光阴里,任由相思成疾。
醉人的不是酒,是那些回不去的时光。相思入骨,却甘之如饴。因为知道,这世间最美的风景,是与你共度的每一个瞬间。即便如今独坐黄昏,看着槐花飘落,也能在记忆里寻得一丝慰藉。光阴醉美,醉了相思,也醉了这一生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