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陆陆续续都要消失的啊,有的像被斩断一样倏忽不见,有的花些时间渐次淡出。剩下来的唯有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
【黄金城】
印度离巴基斯坦170公里,有座沙漠。印度这边沙漠的边缘,有座黄金城。黄金城的一切房屋都是由沙石做成,金黄色压成方型的石头,一块块垒起来。外部柔软便于雕刻精美花纹,内部坚不可摧可以保存千年。
25年前,这里的人只能靠降落的一点点雨水为生,或者往地下打几十米深的井。夏天,温度可达50摄氏度,人们4个月的时间躲在茅草和泥土做成的屋子里,无事可做。
这里唯一的生意就是旅游业,他们说游客是他们的神。疫情中的两年,几乎所有人失去工作,在干涸的沙漠里艰难地活着。如今,旅游业还是没有起色,我在黄金城行走,见到的游客也屈指可数。
“不知道为什么啊,本应该是旺季,但游客还是不来,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没钱了吗?”旅馆安排了一个导游给我,他的名字叫阿门。他带着我逛这座城市,非常不解地对我说。
阿门穿着红黑格子衬衫,,说着流利的英语。他皮肤漆黑粗糙,是长年风沙吹拂过的痕迹。
“这个小镇非常小,前后不过5公里,镇上住着近8万人,所有人都几乎认识。治安很好,没有犯罪,因为所有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你晚上出来逛也没关系的,只是9点以后店铺都关门了,街上只剩牛和羊。走路要小心牛粪。不过踩到了也没关系,那代表好运会降临。”
12月16日,乘飞机从德里来到Jaisalmer(黄金城),一出机场就是沙漠。机场的建筑是黄色的,大厅小得可怜,出门就是一片荒野,上面长些小叶子耐旱的植物。
一望无际的黄沙,除了一条路,什么也没有。沿着这条路,出租车行驶了30分钟到达小镇,立刻变得熙熙攘攘。
印度不会让人失望,德里已经非常震撼,黄金城更是如同一部电影。我瞪大眼睛,目不暇接。
狭小的街道,黄沙漫天,所有的房屋都是金黄色,建筑风格奇特,层层叠叠,窗户、外墙、门上面都是精雕细琢的花纹和雕刻。
雕刻繁琐之极,每一个角落都不会空着,甚至不止一层浮雕,而是三四层。左右两边乍一看是对称的,仔细看却有略微差别。比如房门左边的大象是突出来的雕刻,右边的大象却是凹进去的。窗户上的雕刻左边是动物,右边是人和神。
“这全是手工雕刻,镇上很多房子有700-900年的历史。保留下来的多是寺庙、防御堡垒、有钱人和贵族的房子。”
即使在沙漠边陲,还是人潮汹涌。大街上没有一处寂静,满大街肆意横行的牛,穿着长裙头戴红纱的女人,身着阿拉伯长袍裹着头巾的男人,弹奏古老乐器的老人。某个小巷内突然出现的一个菜市场,某条街的转角突然水泄不通地挤着吃早餐的人。
我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遇到什么,但知道那一定令我眼花缭乱。比如,一群牛站在大街上,偷吃别人刚从市场上买来的蔬菜,一边吃一边排泄粪便。
“这家人会有好运,他们得到了神圣的牛的祝福。”阿门笑到,无论是被偷吃蔬菜的人,还是门口被撒上牛粪的人,都是被赐福的。
印度的牛和其他国家的牛很不一样。这里的牛很瘦,牛角弯弯的指向天空,白色的皮肤,脖子后面有一个鼓起的大包。
“这只牛生病了吗?为什么脖子后面有大包?“我问。
“老了就会这样。就像人老了会驼背一样。”阿门说。
从德里到Jaisalmer,我都吃不到牛肉。菜单上最多的是鸡肉,少量的羊肉和海鲜。以至于,现在看到牛,我只想吃它们。对动物的仁慈只存在于吃饱以后,是一种虚伪,还是一种本能?
“印度都不能吃牛肉是吗?”我看着牛,舔了下嘴唇。
“大部分地区不能吃牛肉,但不是绝对。这里的宗教最多的是印度教和穆斯林。印度教不吃牛,穆斯林不吃猪,所以只剩下鸡、羊、海鲜。”
阿门是职业导游,为好几家旅馆服务,但他的工资由旅行社支付,每月固定5000卢比(70美元),比尼泊尔的人均收入100美元还要低。
对他来说,我花钱方面简直像不要命了一样。拿他一个月的工资住一晚旅馆,吃饭一道菜600卢比,是他4天的工资,我喝一杯茶100卢比,而他在大街上喝一杯茶5卢比。
跟其他国家比起来,印度的物价算是低的。但在阿门看来,我们这些游客的钱应该是大风刮来的,或者明天不想活了,所以才这样挥霍无度。
小镇每家每户的大门旁边都有象神Ganesha的画像,旁边写着年月日。我问阿门,“这里象神是最受欢迎的神吗?为什么每家都有他的画像。”
“每家有婚礼的时候,就在门口画象神,日期是结婚的日子。如果以后举办新的婚礼,就把旧画擦去,重新画, 写新的日期。印度超过14亿人口,却有3亿多的神。但最厉害的神是湿婆,我们这里信仰湿婆神。象神只是婚姻神。”阿门说。
“平均每5人可以信仰一个不同的神?”我很吃惊,这个奇异的世界,怎么能记住3亿个神的?仙界也这么拥挤吗?这里离婚率高吗?”我追问。
阿门笑道,“离婚?这个小镇上,我没听说过,可能为0%或1%。我们这里都是被安排的婚姻,不是以爱情为基础的,不需要离婚。在我结婚前,没见过新娘。婚姻都是利益的结合,新娘长什么样都无所谓。不过我觉得一个老婆就够了,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要很多老婆。”
我又问,“那婚礼女方出钱还是男方?尼泊尔女方想嫁人要给男方一笔钱,这里呢?”
“婚礼会举办6-7天,男女各出一部分钱。但有钱人的女儿会带着丰厚的嫁妆出嫁,她的嫁妆是自己的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不交给丈夫。穆斯林就不同,这里的穆斯林男多女少,想要结婚,男方必须花大价钱才能娶到老婆,一般要给女方1-2万欧元。”
“这里为什么很少见到孩子?”我问。
“哈哈,因为还在都在家玩手机。我小时候玩的都是现实中的游戏,所以都在大街上玩耍。现在的孩子,每天手机不离手,不出家门的。”阿门略显无奈。
然后,我们来到一家地毯工厂。他想让我买些东西,好拿点回扣。这家的地毯是拼接而成,所有的布料都是从70、80年前的传统服饰上剪切下来的。店主说,他们从沙漠村子里收集婚服,或者过去贵族的华丽服饰,一件衣服都有几公斤重。上面有现在已经少见的图案、装饰、花纹和编织手法。
“这块地毯的布料来自沙漠古代的贵族。你看这些闪亮的珠宝配饰,蓝色、红色、每一块都精美绝伦。这一块是来自穆斯林的婚礼服饰,再过2年,沙漠里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旧衣服了。”他摊开几块地毯,给我讲解。
一块孔雀蓝的地毯极其美丽。我不大相信这都是80年前的衣服做的,也不信2年后就没有了。他的生意会一直做下去,这些大概只是骗游客的说辞。但这地毯与摩洛哥、土耳其、和南美洲的地毯都不同,上面点缀珠宝和金属亮片,的确美丽。
“我是极简主义者,并且四海为家,不买东西,无处存放。”我对阿门说,“我们走吧。”
阿门不理解,“你总有房子有家吧?我见过你这样环游世界的人,我们可以用联邦快递寄到你家里去的。不耽误你继续旅行。”
“可是我没有所谓的家。没地址可寄。我随处租房子住的,出来旅行时,房子就退掉了。”我说。
阿门还是不理解,说道,“这地毯真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块都不一样,在别处是买不到的。”
“东西是拿来用的,人是拿来爱的,而不是相反。”我对他说,更是对自己说,然后走出了地毯工厂。
镇上有印度唯一一座人们可以在里面生活的防御堡垒。其他的堡垒都只是军事用处,这座堡垒却有国王、平民居住在里面。如今已经没有国王,所以里面只剩平民住所、餐馆和商店。
小镇上还有7座寺庙,都是Jain temple。Jain是一种古老的宗教,和印度教、佛教很像,遵从的教义是非暴力、不杀生,对植物和动物的生命都要尊重。Jain宗教也相信轮回转世,认为人下一辈子的命运是由前世的业力决定的。
Jain temple的建筑风格是Māru-Gurjara(马鲁古尔吉拉风格)。以奢华的雕刻为特色,寺庙的结构都是中间立一个金字塔型主庙,四周环绕两层楼的长廊,长廊的墙壁里立着无数佛像,主庙的底座是多层而复杂的花纹雕刻,往上是神像和动物雕刻,四面都有,一直延伸到顶端的尖塔。
入口处,是一个跪拜神灵的大厅,大厅的天花板是圆锥形,浮雕布满。四周也矗立雕刻复杂的柱子,但柱子并不起到支撑作用,只是用来装饰。
逛寺庙一定要顺时针,顺时针代表好运。寺庙的守护者对我说。
我沿着长廊顺时针边走边看,光从天井照到金字塔形的主庙石柱,一层层浮雕金光闪闪,令人惊叹不已。这要花多少时间,用多少耐心才能建成这屹立千年的庙宇?
我抚摸着那些雕刻。它们的表面已经被人摸出褐色的油光,门口的石头长凳中间竟然形成一个臀部形状的凹陷,石头阶梯也有明显的脚印的痕迹。
1000年,多少人坐在这里,走过这里,才能改变石头的形状?而这些人,无论经历怎样的人生,无论带着多少悲欢离合来到寺庙,如今都成为一掬尘土,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虫子、植物、房屋、城市、人类的骨头,都化为烟尘,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沙漠】
下午,旅馆请来一个沙漠向导,他带着我去骑骆驼,穿过一段沙漠,到沙丘的顶端看日落,然后看星空,在那里生火做饭,吃完饭回来。
“这里骑骆驼穿过沙漠,就到巴基斯坦了。大约8小时,骆驼可以7天不喝水,所以很容易。古代丝绸之路就是通过这里,金银、香料从这里运到欧洲。”向导说。
其实我并不太想去,我去过几次沙漠。撒哈拉沙漠神秘而浩瀚,红色的沙子,上面一棵草也不长,让人觉得随时会死在那里,有一种缺水的恐惧。智利atacama沙漠更像是怪石滩,除了沙子还有干涸的石头,那里是世界降雨量最低的地方,据说发现了外星人踪迹。约旦的沙漠是玫瑰红的,石头也是红色,最像火星的地貌,《星际迷航》就在那里拍摄。
这里的沙漠会让我失望吧,我去的时候这样想。
吉普车开了2小时,去沙漠边缘。路上经过几个村庄,泥巴或者砂石盖的房子,一群孩子涌过来,趴在吉普车的备用轮胎上,吵吵嚷嚷,像看外星人一样围观我。
“哪里来的?有糖吗?巧克力巧克力。”他们朝我伸出手,跟我握手或者要糖。我没料到会遇到孩子,并没有糖。
他们的眼睛大而清亮,像山林里隐秘的潭水,皮肤黑黑的,咧着嘴笑,牙齿都很白。
“别下车,不然我们走不了了。”司机说。
司机驱赶完孩子,继续前进。“我以前就住在沙漠的村子里,现在搬到城里去了,因为城里可以工作。我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一头牛,三头羊。还有父母,都要花钱养。一年只能工作7个月,剩下四个月太热,游客不来,我们就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靠之前存的钱生活。下雨的时候,牲口在外面吃草,不下雨,就要买草料,干草料很贵。一切都需要花钱,人、动物、房子都需要花钱,水和电费都贵。”
“你老婆工作吗?”我问。
“这里女人不工作,都在家。以前我是骆驼向导,就是牵着骆驼在沙漠走,现在开吉普车了,轻松很多。我一个月工资4000卢比(50美元),我们就是靠游客的小费生活的。你开心,我就双倍的开心,游客是我们的神。”铺垫了很久,他说出了核心需求。
我想起在凤凰古镇旅行时,导游在车上痛哭,说她今天过生日,却只能出来带团,很可怜。然后等下路过银店,我们可以买点首饰,让她赚点钱,算是给她庆祝生日了。
我听了极其不适,忍不住想翻白眼。我生日时也会工作,哪里有那么矫情。而且今天可能根本不是她生日,而是她惯用的卖惨剧情。果真,后来导游失去耐心,对不买东西的游客冷嘲热讽。但我还是不买。
我总觉得真诚才是必杀技,老实人会收获更多。目的性太强会导致游客反感。这就好比交朋友,如果抱着以后这个人可能对我有什么用途的想法,注定交不到真正的朋友,无非是抓到一些今天因利而来,明天也会因利而散的关系。
到了沙漠,牵骆驼的向导使用了同样的套路,连台词都几乎一样。说家里多少人要养,牵骆驼多辛苦,现在没有游客,赚不到钱,月工资只有50美元,只能靠小费为生。
我敷衍了几句,没有再搭话,只想享受沙漠的宁静。
坐在骆驼背上,驼铃叮当响,一些耐旱植物擦过骆驼的肚子。除此之外,沙漠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黑色的甲壳虫在黄沙上爬出一条弧线,满是灰尘的小叶灌木上挂着一些红色的果子。骆驼的脚踩出类似人肺的形状,从背后一直延伸到沙丘的顶端。
日落前半小时,来到休息地点。是一片连绵沙丘。吉普车司机和骆驼向导拿来柴火,支起炉子做饭。
他们拿给我一个脸盆一样大的不锈钢盆,里面盛着热乎乎的蔬菜、米饭和大饼。
他们也一起吃饭,骆驼向导我借充电宝,因为他连续两晚住在沙漠里,手机已经没电了。
他睡在沙漠里,一直等着下一个游客。旁边有一个钢丝床,和很多毛毯。
“我经常睡在沙漠里,没什么可怕的,没有野兽和毒虫,凌晨1点的时候,漫天都是星星。手机也没有信号,但我时不时跑上沙丘顶端,那里有一点信号。”他说。
吃完饭,我在沙丘看夕阳。火红的落日,静谧无声。地平线清晰,空气变得微凉。
太阳由橘红变成大红,最后失去所有的光晕,从刺眼变得柔和,从柔和变得脆弱,一半一半的掉进沙漠的尽头。你看,那就是风烛残年,就是生命倒计时的具象化。一弯新月,吹熄最后的烛火。
沙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每一个沙漠都一样,却又都不同。我以为落日已经值得这几个小时的奔波,没想到浩瀚星空在等着我。
大约8点多,天黑的看不到自己的手。在黑夜完全笼罩前,我看到一只骆驼跑远了。也许它只是散散步,等会儿会自己回到骆驼队伍。我想。于是,没有告诉向导。
向导和司机在火堆前煮汤和烤大饼,聊天聊的不亦乐乎。
等到那只骆驼变成一个点,天也黑了,我跑下山丘告诉向导,“骆驼跑走了一只,你要不要去追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大饼,也消失在黑暗里,去追那只逃跑的骆驼。
过了很久,他气喘吁吁得回来说,“找回来了,把它前脚拴住了。这下跑不掉了。”他继续坐下来拍大饼。
我在放走骆驼和不让向导承担责任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人类。
繁星是瞬间显现的,不知何时,抬头看,天上已经一片璀璨。星空触手可及,仿佛走上那座沙丘,我就能抓住一颗星星。深深浅浅、大小不一、密密麻麻,像散落的蓝宝石。
每次凝望星空时,我才真切感受到宇宙。感受到地球只是其中一颗,而人类只是一颗小星球上的尘埃。别的星球,也有生命在仰望星空吗?他和我想的一样吗?我们的目光透过重重宇宙,无数光年,以微弱的能量在某处交汇了吗?
无论你在哪里,我们同样微小,与沙漠中迷路的甲壳虫无异。
微小的、终将覆灭的人生,如无风之日的旗帜一样颓然倒下的人生,如尘埃般无足轻重的人生,终将被沙漠覆盖所有的人生,甚至将成为碎屑、回归宇宙的这颗星球,要怎么活呢?
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该珍惜的?在柔软的夜幕中,群星闪耀的沙丘上,我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直到一只骆驼发出遥远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