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团部当炊事员?我宁愿去站岗放哨!"我一把推开碗筷,饭粒撒了一桌。
指导员李德明眯着眼睛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69年的夏天,知了在老槐树上拼命叫唤,午后的阳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窗,在食堂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破旧的电扇"吱呀呀"地转着,风扇叶上积了厚厚一层油渍,空气里飘着咸白菜和大锅饭特有的味道。
我叫王建军,来连队才一年,正是想立军功的年纪。当兵前,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能吃苦,家里七口人就靠我爹一个人种地度日。
"你小子啊,倒是个实在人。"指导员搬了个小板凳,坐到我跟前,递给我一个铝制水壶,"喝口水,消消气。"
我攥紧拳头没接:"报告指导员,我是来当兵打仗的,不是来炒菜烧饭的!您也知道,我这一年来,摸爬滚打,枪法进步多快,眼看就要评优秀士兵了......"
马铁柱这小子在旁边插嘴:"哎呀,建军,你这是想不开啊?去团部多好,离首长近,能学到真本事!"
我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眼前浮现出高中辍学那天的场景:爹站在校门口,攥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手都在抖,嘴唇发白说不出话。
"男子汉要顶天立地,我考上高中容易吗?读了一个学期就不得不辍学,这好不容易参了军,就该练枪打靶,学真本事!"说这话时,我的嗓子发紧。
指导员从褪色的军装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这是你爹昨天寄来的,我刚收到。"
我接过信,手有点抖。黄色的信封上,爹那歪歪扭扭的字特别刺眼,像是下笔时用了很大力气。
"儿啊,你妈病了,我一直没舍得告诉你。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要不是你小时候帮着烧火做饭,弟妹们都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来......"
记忆一下子拉回到十年前,那年我十二岁,妈病得起不来床,我踮着脚往土灶里塞柴火,烟熏得眼泪直流。
锅里煮着稀粥,妈躺在土炕上咳得直不起腰。我往粥里多加两勺盐,咸一点能多吃几口,还骗弟弟妹妹说锅里煮的是山珍海味。
二妹趴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冒泡的稀粥,肚子"咕咕"直叫。我偷偷抹了把眼泪,讲起了神仙故事。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连长张大海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训练场的汗味:"建军,你小子还真是个倔脾气!你知道为啥团长点名要你去不?"
我低着头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上的裂缝。张连长继续说:"上月团里检查,你那盘青椒土豆丝,团长吃了整整三碗饭!这事你知道不?"
我一愣,那天我正好替炊事班帮厨,看到厨房角落里有几个快发芽的土豆,就做了妈最拿手的一道菜,还特意放了点辣椒面。
"去团部是进步,不是退步。"指导员叹了口气,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给首长做顿好饭,比打几个十环都重要。你想想,要是真打起仗来,后勤保障多重要?"
我站在窗前,望着操场上正在训练的战友们,心里五味杂陈。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三年前,妈病重时的情景。
为了给妈补身子,我偷偷跑到十里外的工地打零工,一天砸了整整八小时的石头,攒了半年的工钱买了只老母鸡。
熬汤的时候,我蹲在锅边一直盯着火候,生怕火大了糊了底,火小了味道打不出来。妈喝完汤,脸上总算有了血色。
二妹擦着眼泪说:"哥,你这手艺,比县医院的还好......"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做饭也是件了不起的事。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收拾行李去了团部。老班长带我认地方,介绍人,一边走一边叮嘱:"团部的灶不比连队,首长们的胃口刁着呢,你可得好好琢磨......"
刚到不久,团长就病了,整整三天没胃口,炊事班的几个老炊事员都犯了愁。我想起妈病时的那碗汤,一个主意蹦了出来。
找来老母鸡和几味中药,我熬了整整四个小时。掀开锅盖时,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连打饭的战士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王,这汤味道真像家里的。"团长端起碗,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你小子有两下子啊!这味道,比医院的还暖心!"
就这样,我在团部厨房一干就是三年。期间,我琢磨出了不少新菜品:红烧肉要用冰糖上色,炖鸡汤讲究火候掌控,就连最普通的炒青菜,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每次外事接待,团里都用我做的菜,渐渐地,我在军区也小有名气。可就在这时,一件事差点打垮了我。
那是71年冬天,北风呼啸,我收到家里的信:爹让我退伍回家,说村里粮站收人,能分到城市户口。妈也来信说,只要能住进城里,受点委屈算什么。
看着信,我手都在抖。城市户口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整整一夜没睡,脑子里全是爹妈期盼的眼神。
可团长知道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啊,你是好样的,组织上准备提拔你当炊事班班长了。咱们军队也需要好厨师啊!"
我抹着眼泪给家里回信:爹,妈,儿子对不起你们,可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做饭也是一门手艺,我想把它做到最好。
后来,我真的当上了班长,还在军区比武立了功。我研究的"军营大锅菜快速制作法",竟在全军推广了。看到战士们吃着可口的饭菜,我心里比打了胜仗还高兴。
86年春节前,我已经是团部后勤处长了。那天,我特意回连队,请已经调走的李指导员喝汤。他端起碗,细细地尝了一口,笑着说:"还记得当年你摔碗的事不?"
我哽咽了。要不是他当年的一番苦心,我可能早就在粮站当了个小职员。如今想来,那碗摔碎的饭,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对了,"指导员从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这是你爹去年托人带给我的。他说,你没回村里当粮站职工,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我接过信封,手又开始发抖。炉子上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味在空气中飘散。我望着碗里飘着的香葱花,突然明白了:人生没有小岗位,只有小格局。每一个岗位都是为战斗服务,炊事员也是战士。
而这热腾腾的一锅汤,就是我对军营最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