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这份提干申请,还是先放一放吧。"指导员王德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苦笑着打断了。
窗外槐花的香气飘进来,让我想起了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1975年的春天,办公室里弥漫着桐油味,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军营文艺汇演照片。
照片里,我和张建国、李明亮三个人笔直地站在台上,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命运会给我们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回想1972年的那个夏天,蝉鸣声震耳欲聋。我爹拄着拐杖,坐在堂屋的方桌边上,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
他的眼神里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声音低沉地说:"老三,你都22了,再不成家,人家该说闲话了。"
"爹,我......"我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上画着圈。
"你个不孝子!"爹气得拍桌子,茶碗里的水都晃出来了。"你以为你识几个字就了不起了?你忘了咱家那个问题?要不是你爷爷走得早......"
正说着,征兵的干部来了村里。我看准这个机会,趁着夜色偷偷去大队部填了征兵表。
第二天一早,爹得知消息,气得把家里的粪勺都摔了。娘在灶房里偷偷抹眼泪,我装作没看见,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到了部队,我才知道自己运气有多好。指导员王德明发现我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还能写会算,立马把我调去当了连队文书。
那会儿,部队里能写会算的人真不多,我这个文书倒成了香饽饽。白天和战友们一起操练,晚上还得帮大伙写家信、念报纸。
张建国是山东人,嘴特别能说,整天笑呵呵的,最爱拿他们那儿的方言逗大伙开心。
李明亮是广东来的,话不多,但做事麻利得很。记得有次他用家乡话说"饿了",把我们都整不会了,笑了大半天。
1973年深秋,我从文书升任副班长。那天晚上,张建国拉着我去了营房后面的小菜地。
月光下,他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老班长,帮我念念呗,我对象来信了。"
借着昏暗的光,我才发现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山东大汉,眼圈居然是红的。
信里说他对象要被她爹娘许给别人了,因为等了他太久。张建国听完,蹲在地上抽起了闷烟,烟头的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他的心情。想起离开家时娘的眼泪,爹气得发抖的背影,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没过多久,我当上了班长。带兵的日子,酸甜苦辣都尝过了。
1974年夏天那场山火,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火势最凶的时候,烟熏得睁不开眼,氧气面罩都不够用了。
张建国和李明亮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带着战士们死死卡住火势。我的军装烧出好几个洞,脸上的汗水和煤灰混在一起。
火灭了,我们班立了集体三等功。可我心里装着事,家里来信说,给我相的那个姑娘小芳都等了三年了。
信里还夹着张黑白照片,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低着头,羞涩地站在枣树下。照片背面写着:"小芳二十岁生日"。
我把照片夹在笔记本里,却始终没给家里回信。每次夜深人静时,总忍不住拿出来看看。
张建国看我闷闷不乐,拿肩膀撞我:"想媳妇啦?要我说啊,人家姑娘等你三年,你小子还犹豫啥?"
就在这时,指导员找我谈话,说要推荐我提干。我心里像揣了只小鹿,整宿整宿睡不着。
1975年春天那场演习,改变了太多事。我们班负责侦察,在一处陡坡上,李明亮脚下打滑。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他,自己却失去平衡,滚下了山坡。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军区医院里了。
"班长,你傻啊!"张建国红着眼圈说,"要不是你,明亮就......"
手术做了整整八个小时,医生说我的腿骨碎了几块,能保住就不错了。
就在我住院期间,李明亮收到家里电报,说他爷爷病重。按规定,这时候回家,就得放弃入党机会。
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宿,第二天就找指导员说:"我这伤还得养,让明亮先回去吧,我的事以后再说。"
这一说,就真的再没说起过。等我伤好出院,提干的机会早过去了。
家里的信也断了,听说小芳早就嫁给了供销社的会计。娘后来告诉我,小芳出嫁那天,整个村子都在说,新郎官比我强多了。
1976年底我退伍了。回到村里的那天,天下着小雨。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见了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娘偷偷告诉我,这些年爹没少帮我打听小芳的消息,还托人去供销社给我找工作。
我在大队当了民办教师,后来果然去了乡里供销社。日子过得平淡,但心里头一点不后悔。
倒是张建国常寄信来,说他回老家开了个小工厂,让我去帮他。我没去,总觉得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直到1980年春天,供销社来了个新来的会计,叫杨淑芬。她总是穿着藕荷色的碎花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算账。
那天我值夜班,看见她还在加班。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说起自己也是军人家属,丈夫牺牲在了老山前线。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她家帮忙修修收音机,补补院子里的篱笆。她会给我泡一杯浓茶,我们聊着各自的往事。
1982年冬天,我们结婚了。爹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说:"傻小子,有些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走对了。"
前些日子,李明亮和张建国专门从外地赶来看我。李明亮现在是镇副镇长,张建国的工厂越开越大。
我们仨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喝着散装白酒,聊着当年的事。杨淑芬在厨房里忙活,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老班长,"李明亮端着酒杯,声音哽咽,"要不是你,我爷爷就见不着我最后一面了。这些年,我一直......"
"得了吧,"我打断他的话,给他们俩的杯子满上,"咱老班长最恨煽情。"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槐树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我仰头看着那些枝叶,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穿军装的日子。
远处传来知了的叫声,还有村口大喇叭播放的《军港之夜》。杨淑芬在厨房里轻轻哼着这首歌。
我笑着举起酒杯,却发现杯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原来,岁月不知不觉中,已经染白了我们的头发。
槐花香里,藏着我们那些执着、遗憾与温暖。人生就像这杯酒,苦涩里也会有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