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监狱出来时下雪了。
我穿的薄外套,冻得直打哆嗦。
狱警打开门,我往外看了一眼,
不出意外,没人等我。
最后一次见萧律还是去年在法庭上,他那时怎么说来着,
「宋莹,比起我付出的五年,只坐一年牢实在太便宜你了。」
当初不顾家人反对跟他在一起,帮他创业,累到胃出血也无怨无悔,等他事业有起色又急着调理身体怀孕,想等孩子出生一起回家,让他得到父母认可的我,像个笑话。
我倾尽所有爱他,他挪走我名下资产,趁我养胎精力不济骗我签假合同,处心积虑把我送进监狱,
这样,他居然说太便宜我了。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当时我还挺想跟他拼命的,现在却能冷静回想这一切,毕竟有更实际的问题等着我。
买完回家的车票,卡里剩的钱还不够买件像样的衣服。
六年没回家,也不好空着手进门,在车站当冤大头买了特产,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了车,幸好暖气开得很足。
寄出的信、申请会见家属都没有下文,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之前在气头上确实说过一些狠话。
他们说你选他还是我们,走出这个家门,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我年轻气盛,仗着他们疼我,料定不会真做得这么绝,大大方方从家里走了,心想以后我要风风光光回来,这也是我没日没夜跟萧律忙工作的原因之一。
谁知道会搞成这样。
不过这次回去,我不会再走了。
这里才是我的家。
那个我自己选的家,已经散了。
2.
开门的人不认识,她问我找谁。
再三确认门牌号,她才忽然说你是不是找原来的房主。
房子卖了一年,人搬到哪去了她也不清楚。
茫然坐在楼下,我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走。
以为回来就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重新开始,可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父母搬家都不告诉我一声,连他们都不要我了。
路过的人里有个阿姨迟疑着问:「你是老宋家的小女儿吧?」
是对门的邻居。
「哎呦,听说你在外地出了点事,现在怎么样?穿这么少冷不冷?要不要去我家里坐坐?」
阿姨很热心,我连忙问父母的去向,她很吃惊:「你还不知道?你父母一年前出车祸走了。」
晴天霹雳。
「对方家里不好惹哦,天天来闹事,你哥哥赔了不少钱,把房子卖了搬走后就没回来过,他是在铁路局上班吧,真有出息……」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到铁路局,怎么等到宋睿的。
他看我的眼神,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爸妈去世了都不告诉我?」
「你是谁啊。」
宋睿往前走了两步,退回来猛地抓住我的衣领。
「告诉你又怎么样,你能回来吗?」
「是你为了那个男人不要家人,你不是很硬气吗?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我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哑巴了?我告诉你,要不是听说你流产要离婚还惹了官司,爸妈赶着去看你,也不会出事故!」
「……什么?」
「萧律没跟你说吗?他打电话给爸爸的。」
「萧律?」
「反正我早就当没你这个妹妹了,别让我再看到你。」
宋睿没再回头,背对着我告诉了墓地的位置。
他最后说:「死的怎么不是你。」
我拎着那份送不出去的特产,仿佛有千斤重。
3.
我自杀了。
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萧律。
「你要不负责任到什么程度,把生命当儿戏,知道有多少人想活都没有机会吗?」
一年不见,他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西装质感更好,手表更贵,大概生意也更上一层楼了吧。
「为什么还留着我的名片,知道我推了多少会议飞过来?护工还有半个小时到,我订的票……」
我用被子蒙住头,打断他:「你可以不来。」
萧律一下就没声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不来怎么看我下场有多惨,萧律,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我跟你已经没有任何瓜葛。」
「要钱我可以给你的嘛,夫妻一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家破人亡呢……」
说到最后我已经泣不成声。
「你还记得程阳吗?她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她读初二那年,被校园霸凌,有个女孩挺身而出帮了她。」
我茫然抬起头。
「这个她最信任、当做救命稻草的朋友,让她去约定的地点,结果过了约定的时间朋友都没来,她一直等,一直等,等来了一群小混混。」
「报案,转学,搬家,休学,自杀,抢救,自杀……我那样挽留她的性命,还是无济于事。」
「没有负责任的决心,就不要随便插手别人的人生!」
「她连十八岁的生日都没过,你凭什么活得那么轻松?」
我依稀记得有过这么一位同学,可时间过得太久,其他事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所以你故意接近我?」
萧律冷笑一声:「别忘了,是你先找我搭讪。」
离婚时,萧律说从没爱过我。
我当时不信。
我们那么合拍,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被爱,怎么会被他一句话就否认掉。
他不是没爱过,他只是变心了,他不承认而已。
现在我知道,他大概说的是真的。
「你那么恨我,怎么我要死,你又舍不得了吗?」
为什么要救我?
我害死父母,害死朋友,我保不住孩子,跟我相爱的那个人,我以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从始至终,都不存在。
4.
萧律把我带了回去,他生意实在丢不开。
我不在意伤口,手腕留了疤,有天半梦半醒间,居然看到萧律蹲在床边轻手轻脚给我抹药。
没心力思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趁他在家,我提出要搬走。
两个彼此憎恨的人却住在同个屋檐下,实在荒诞。
而且这里的回忆太多了,每分每秒,都让我心如刀绞。
不明白萧律是粗神经还是心脏太强大,居然能一点也不在意。
不再提寻死的话,萧律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搬走那天,萧律特意从公司回来了一趟。
我取笑他:「放心,不会偷拿东西的,怕再被你送进监狱一次。」
萧律从前很捧场,我说的冷笑话他都有梗接,这次他没笑,提出要送我。
「不用了吧,大老板给我当司机怪有压力的,再见。」
从前总是并肩而行的路,原来一个人也能走。
当务之急是找份工作,前科犯选择有限,有家酒店餐厅包吃住招服务员,我立刻搬了过去。
培训,上岗,等习惯工作强度已经过去了一两个月,我回宿舍也没事,几乎每天都留到最后走,经理对我印象不错,很快就让我负责轻松一些的商务饭局。
存了两个月工资后,我入手了一台二手笔记本,偶尔会在网上接翻译单子。
我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到了年底,聚餐、年夜饭、酒席接踵而至,餐厅忙得不可开交,不回家过年的通通三倍工资加奖金,我排满了班。
年三十晚上,在餐厅吃完团年饭,回宿舍的路上我突然遇到萧律。
他换了辆豪车,人却在路边哇哇大吐。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装没看到时,萧律叫了我的名字。
「宋莹,莹莹,我们回家好不好。」
5.
萧律醉得不轻。
跟他同行的美女从便利店买了水给他漱口,随口招呼我帮忙,请我搭把手,把萧律扶上车。
萧律上车后却拽着我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美女很尴尬,我直接把棉袄脱下来。
「没事的,不值钱。」
尽管这么说,还是被客气地塞了三百块钱。
我一路小跑回去,倒也不冷,宿舍几乎空了,即使在监狱,都没过过这么冷清的年。
再往前,跟萧律在一起的时候,每年年终忙得脚不沾地,赶在最后一天去超市采购,他照单子买齐需要的东西后把找零的钱给我,让我再挑个喜欢的零食。
这还是刚在一起很穷很穷时保留的习惯,他说这是刚需之外的。
找零的钱不多,花起来也没压力,我跟他手牵手挑来选去,买巧克力,买冰激凌,买杯子蛋糕,分着吃,他只尝一点点,逛超市和走回家那段路开心得不行。
我抓着那三百块钱又出了门,在超市买了件打折的新棉袄,用剩下的钱买零食。
可无论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初一酒店生意一般,快下班时经理找到我,东拉西扯,最后问我能不能跟他老婆的弟弟见一面。
他不是第一次问,之前我说我离过婚,他就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提起来。
不能把坐过牢的事拿出来当挡箭牌,会丢工作,经理是个好面子的人,拿不出像样的理由回绝会让他吃心,在他再三保证只是见一面吃个饭,不合适也不强求后,我同意了。
回宿舍路上,我总觉得背后有道视线,可一回头,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6.
经理的妻弟左手有残疾,经理夫妇都说不影响生活,可那个男人还是频频把手放进袖子里。
他话不多,但很客气周到,我不想显得太漫不经心,跟他聊了几句,吃完饭后他送我到宿舍楼下,让我等等,去买了袋水果塞给我。
目送他离开后,我正要上楼,路边的车门忽然打开,萧律下车,一脸寒霜。
「上车。」
他冷淡吐出两个字。
我皱着眉拒绝,被他用力推进车,水果滚了一地,他开车毫不犹豫压了过去。
手腕生疼,我愤怒质问:「你想干什么!」
「那天晚上是你吧。」
萧律点了根烟,他以前不抽的,因为我讨厌烟味。
直到抽完那根烟,他才说:「我来还衣服。」
「衣服呢?」
「在家,你跟我去拿。」
「不要了,你直接扔了吧,让我下车。」
「那个男人知道你的过去吗?饭店知道你做过牢吗?」
「什么意思,你在威胁我?」
「随你怎么想。」
我跟着萧律进门,却不再往里走。
萧律似乎很有把握我不会回去,在客厅用电脑工作了一会,期间又猛抽烟,直到我发出咳嗽声,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
「你不恨我吗?不想从我这里拿回失去的东西?」
看他真实在困惑,我觉得好笑。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
怎么可能拿得回来!
「如果你是指公司股份,那种东西对我没意义。」
「没意义?」
要向父母证明跟这个男人生活得很好才需要钱,现在它们就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你被爱的人背叛过吗?你被家人放弃过吗?你坐过牢吗?你想死没死成过吗?萧律,大可放心,我不会来跟你抢公司,毕竟比起失去那些钱,面对你的每一秒都更让人无法忍受。」
萧律眉头拧成一团。
「我当然恨你。就算你觉得你.妹妹是我害死的,可实际的情况呢?我没赴约她可以回家,可以等去学校了再问我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一定要一直等在那里?你不怪强奸犯,不怪霸凌她的人,不怪家人不够关心,却怪我失约。」
「法律不会制裁人失约,所以你只能用诈骗罪让我入狱。你没恨过自己保护不了妹妹吗?说到底,恨别人比较轻松吧。你以为让我落到这种下场,心里的自责就会少一些?」
最亲的亲人就那样死了,什么都不能做的自己实在太无力了。
这种心情我感同身受。
就像明知父母是死于交通意外,我却很难不恨自己,不恨把我的情况如实告知父母的萧律。
「想跟酒店说我坐过牢就说,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并不难找,你说我父母不会想看我就这么死,我想他们更不愿看到我跟你纠缠不清吧,不要再见面了。」
7.
直到春天快过完我都没再见到过萧律。
我没跟经理的妻弟交往,却跳槽去了他经营的私人面包坊,平时收银,有空的时候跟面点师傅学做面包蛋糕。
搬出饭店宿舍后,我租了个一居室,以我的工资来说负担有点重,但好在我没别的开支。
自己住方便很多,没人好奇你的过去,逢年过节不回家也不用找借口,后来翻译也能接到像样的活,卡里总算有了点余额。
清明节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特意等到下午才去墓地,父母的墓前却有一对母子正在烧纸钱,那个小男孩四岁左右,跟宋睿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是……宋莹?」
女人说在家里看到过我的照片,她是宋睿的老婆。
「前一阵刚想托人找你来着,你哥哥一直想再见你一面。」
「发生了什么事吗?」
「去年他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吧,他一直很后悔,上月初他下班回家突发脑梗,去医院不够及时,留了后遗症,现在还在家休养呢。出了这事,他总觉得意外太多,就想着不能再拖了,一定要找到你。」
宋睿语言功能出现混乱,心里什么都清楚,可说出的话词不达意,最后只用力握着我的手,红了眼眶。
「没关系的,他还年轻,复健能好的。」嫂子反过来安慰我。
我去银行取了一千块钱贴身带着,把卡留给了嫂子,她坚决不收,我说父母去世后是哥哥一个人承担的赔偿,这是我欠他的,每个月我会打钱进去,不多,就当改善生活了,你别告诉他,他要强。
回去后我更卖力工作,有天低血糖晕倒在店里,在医院挂水的时候,萧律带了个孩子挂急诊,转头看到我,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样移开了目光。
8.
「看她那样,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吗?」
萧律点了根烟:「你在说什么?」
「阿律,这里禁烟。」
萧律把烟摁灭:「不去看孩子不要紧吗?」
「萱萱爸爸已经来了,你在逃避我的问题。」
萧律一直沉默。
「越是表现得不在意,心底就越在意吧?你自己还没发觉么,每次提到她你都会抽烟。」
「不是亲姐姐说这种话可能有点超过,但你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阳阳的死并不是你的责任,你却一直觉得是自己疏忽,把那当成你的罪过。」
「前些年有次撞见你接电话,不光语气,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放松温和,我心想总算老天开眼,电话那头的人一定给了你很多安慰。我看着你变得开朗,以为你会渐渐走出阴影,跟那个人长长久久走下去,可……」
「我快要不认识现在的你了。」
萧律垂下眼:「也许你根本不了解我。」
「也许只是你不了解自己。阿律,被仇恨蒙蔽,看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很悲哀的。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只是恨她,怎么会离开她后反而变得更消沉,又怎么会在喝醉后一直叫她的名字。」
萧律有点不耐烦:「我不想再提起她。对我来说,她仅仅是害死阳阳的人之一而已,我跟她是装成恩爱夫妻,不然你觉得我会爱上自己的仇人吗?」
「阿律,人是可能会爱上任何人的。」
9.
面包店老板听说我进医院后专程来接我。
他平时很少在店里,不然我也不会答应到相亲的人店里工作,现在相亲的事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见面也不会尴尬了。
送我回去路上,他没话找话:「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本来打算十一前再招一个人的,果然还是现在就招比较好吧。」
我有点惭愧:「现在在淡季,其实不是很忙,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不好意思,我最近没休息好,晚上早点睡应该就没事了,不会再耽误工作的。」
「你先休息几天吧,我会到店里帮忙的。」老板犹豫了会又问:「你瘦了很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家里的一点事,可能我这个人就是遇到点事就容易焦虑吧。」
「我倒觉得你心态很稳。」老板笑了笑,「那时候突然跟我说以前坐过牢,真把我吓了一跳,心想就算想拒绝我也不用找这样的借口吧,谁知道竟然是真的。」
「其实是你问我要不要去面包店工作我才决定说的,这种谎言就像炸弹一样,让你从别的地方知道场面只会更难看。」
「所以我才说你心态好,之前你手头很紧张吧,如果我介意这件事,把坐牢的事告诉姐夫,你饭店的工作也丢掉,那你就要流落街头了,这样的情况下,你居然敢跟我说实话,很难得。」
「也不至于到流落街头的地步,我还没那么老实。」我指了指路,「前面左转就要到了,停在巷子外就行,里面不好调头。老板你是个好人我才说的。」
「怎么突然给我发好人卡,我还没表白呢。」
我愣了一下。
「听老张说你想学好手艺攒点钱回老家开面包店,一个人在外地很孤独很辛苦吧,不考虑直接当面包店老板娘吗?」
「老板,我以为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
「不一定非得相爱才能结婚吧,你看对面。」
对面是个大型商超,门口人来人往。
「你说里面有多少对夫妻,又有多少是出于相爱才生活在一起,恋爱随便谈谈没关系,到结婚就会慎重选择条件相当的对象吧。」
「我有个很喜欢的女人,为她跟人发生冲突伤了手,最后她却说家里不同意她嫁一个有残疾的人,很快她就跟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结了婚,现在生活得很不错呢。」
「上个月在咖啡店遇到她,随口聊了几句,她抱怨老公不贴心,孩子不听话,我问她如果重来会怎么选,她说才不要重来,再抛弃你一次,你也太可怜了。」
「就是这样势力的坏女人,我还一直爱着她。」
「不过现在我想跟别人在一起试试,感觉这次会爱上很不错的人,」他注视着我,「你都离婚了还不肯开始新生活,是不是还没走出来?」
「利用我来忘记他也没关系的。」
10.
开门的时候身后传来打火机咔嚓点火的声音,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转角就已经出现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尖。
「送你回来的男人还是上次那个,你们在交往吗?」
我转过身,衣冠楚楚的男人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我。
「萧律,你在跟踪我?」
「好久不见,你脸色变得很差,看来那男人也不怎么样。」
他自顾自说着,接过我插在门上的钥匙,像开自家门那样自然地走了进去。
「我报警了。」
「在警察来之前,能给我一杯咖啡吗?」
我站在门外跟他对峙,看他在狭窄的空间熟练翻出速溶咖啡粉。
萧律失笑:「厨房左手边第一个抽屉,果然习惯很难改。」
「你不是说一股香油味。」
「以前不对味,现在喝起来,不同了。」
「萧律,」我低下头,「像在医院那样,当陌生人吧。」
在萧律试图翻床头柜的时候,我进门阻止了他:「够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不等我回答,萧律顺势躺倒在单人床上,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警察能晚点来就好了,我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在我无奈转身时,萧律抓住了我的手。
「刚开始睡到半夜摸床另一边没人,我会突然惊醒。后来连梦里都知道你已经不在我身边,我变得难以入睡,吃褪黑素安眠药能眯一会,可醒来面对空荡的房间,反而比不睡更难受。」
「以前说赚钱了就换个能看到海的大房子,你走了,我才发现现在的房子就大得可怕。」
「本来决定卖掉,可签合同那天我反悔了,新房子没有任何关于你的回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只想着让你付出代价这一件事,现在事情结束了,我却不知道再做什么,不知道要怎么在没有你的情况下继续生活。明明是我先放弃,可看你尝试过新生活,我却很不甘心。」
萧律问:「爱一个人演久了,会真的爱上吗?」
他捧住我的脸,试图吻我,我摸到床头柜上的花瓶,不假思索砸在他头上。
「萧律,你真让人恶心。」
把这种东西叫爱,我不知道他在侮辱谁。
11.
砸萧律那一幕被赶来的警察撞见,事情变得很麻烦。
每个月要寄钱给宋睿,不能再进拘留所也不能丢工作,我选择与萧律和解,他要求我这段时间照顾他。
幸好老板给了几天假,倒不用再惊动他。
萧律额头缝了六针,我送他回家,在车上男人就歪着头睡着了。
本来以为萧律会趁这几天伺机报复或胡搅蛮缠,可他相当安静。
电脑不开,工作手机只在早餐后开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要么发呆,要么睡觉。
给萧律换药时,发现药箱有一些以前没见过的药物,我在网上查,是抗抑郁的。
傍晚温度降下去,见萧律睡在阳台躺椅上,我拿了条薄毯,才走过去他就睁开了眼睛。
「我梦到我们结婚那一天。」
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嘶哑:「去年出差我又去了一趟那座教堂,当地要建度假村,正在拆除它。」
因为跟萧律的婚姻没得到家人的祝福,我们是旅行结婚的。
「好景不常在,我以前怎么会不明白。」
萧律抬起头,飞机划破晚霞,像天空的伤口。
黑暗一寸寸笼过来,这样静谧的时刻,我几乎快想不起,我们是怎么从原来那样好,走到现在这样坏。
深夜萧律的私人电话接二连三响个不停,他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后,边穿西装边往外走,看到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的我时明显愣了一下。
「公司帐目出了点问题,我今晚可能回不来,你早点休息。」
他走到玄关,又转过身,犹豫着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是你做的?」
他说这句时语气已经变得笃定。
「你说过你不想要公司股份。」
我转过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骗你。」
12.
「是你教会我,不到最后关头,不要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我学得怎么样?」
「你果然很恨我。」萧律扯松领带,「一定要这样吗,其实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我愿意付出一切补偿你,我们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像过去一样……」
「怎么可能像过去一样。」
我打断他,几乎要冷笑。
「爸妈不会回来,孩子没有了,选择你的时候,我不是没想过将来或许会吃苦头,但我想,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只要有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能面对。」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伤害我的人就是你。」
「我会重新开始,我会再婚,会有顺利出生的小孩,会陪伴它长大,可能不是个好妈妈但我会尽力。」
我一字一句,务必让萧律听清楚。
「但不是和你。」
萧律怔怔看着我:「你变了。」
「人如果一直沉迷过去,是没有未来的。」我走近萧律,像过去做过无数次那样抚摸他的脸,冒出的胡茬有点刺手,「我真心爱过你的,你知道吗?」
从我出狱后第一次踏进这房子,看到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就知道我有一个机会。
搬出去那天,除了几件衣服,我还带走了过去我用来存照片的硬盘,有次萧律笔记本出问题,他太忙没时间请我帮忙送去检修前,我用这块硬盘备份过。
说来可笑,在监狱一年,亲人没来过,萧律没来过,但过去的竞争对手来探望过我。
把硬盘给他们,一切就只是时间问题,而萧律安心静养的这几天绝对是最好的时机,商场如战场,萧律输了。
「萧律,我不会变得像你一样,在仇恨和悔恨中无法自拔。」
「至少,我绝不会让自己后悔。」
13.
连夜离开,萧律没阻止我。
事后想想,我也说不清急着走是无法忍受和萧律共处一室,还是无法坦然去观赏他的哀伤。
那个男人靠近我时,身上带着明显酸臭的气味,让我以为他是个在深夜以单身女性为目标的流浪汉。
来不及呼救,就被他捂住嘴塞进一辆破烂的面包车中,头砸在什么硬物上,疼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晕头转向被带到一栋荒废的烂尾楼中,男人边拿胶带绑我的手脚边兴奋地说:「跟踪你这么久,我差点就要放弃了,没想到还能有机会,真是老天开眼。」
电光火石,我想到年初在饭店工作时,隐隐察觉有道视线一直盯着我,只是后来很长时间都没那种感觉,我认为是错觉。
既然一直在跟踪我,那他就不是什么流浪汉,正想问他是谁,男人用胶带贴住我的嘴,又拿出我的手机给萧律打了电话,让他半个小时内过来,否则大家一起死。
我真实感受到了命运的嘲弄。
今晚之前,萧律可能会来。
现在的他,自顾不暇,应该没空管我死活了吧,能帮忙报个警都算他有良心。
「你诈骗那么多钱,坐一年牢就能被放出来安安生生过日子,我就打了那小子几拳,蹲的时间比你还长,他妈.的有钱人了不起啊!」
男人用力甩了我两个耳光:「看什么看!钱没了,老婆孩子跑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就算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反正你也不无辜。」
不确定是不是低血糖又发作,我昏昏沉沉,连落在身上的拳脚都不太感受得到痛。
恍惚又回到自杀被抢救那晚,周遭一片漆黑,只有远方的尽头闪烁着朦胧的光,我走得筋疲力尽,终于快抵达时,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不要死,求求你。」
「活下去。」
「求你醒过来。」
是萧律的声音。
那时我不知怎么,记忆混乱,忽然就不记得那一年发生的事,只想着我怎么舍得离开他,我怎么会丢下他一个人,急急要往回走,太着急一脚踏空,然后就醒了。
睁开眼我看到了萧律。
后来清醒,我不确定萧律是否真的对我说过那些话,那时他对我应该只有恨,就算说过,也可能是那样的情景让他把我当成程阳了吧。
活下去。
我不知道这是他的祈祷还是诅咒,他要我无论如何,活下去。
那之后我真的再没想过要寻死。
肩膀一凉,男人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在他来之前,不如我们先快活快活,我好久没碰女人了。」
14.
据说人在绝境,会爆发出超乎想像的潜力。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挣扎中,远方有灯忽然照过来,像车的远光,男人半松开我探身去看,趁这机会,我双脚用力蹬过去。
男人痛呼一声,后退着滑倒在地。
我连滚带爬跟他拉开了距离,可男人没追过来。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人上楼,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户洒进来,一点点照亮他。
是萧律。
「他好像死了。」
我以为自己还很冷静,可一开口声音都在打颤。
萧律蹲到男人身边。
「没死。」
我长松一口气。
「你受伤了,先开我的车去医院,我在这儿等警察来处理。」
「那个人……不需要送他去医院吗?」
「我报完警会叫救护车,你还想跟他呆在一起?」
萧律脱了外套,连同车钥匙一道递给我。
「你为什么会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感激你。」
「我知道。」萧律点了下头,「你是要往前走的人,我是留在过去的人。」
「这几天是近六年来我过得最平静的日子,不怨恨,不撒谎,不愧疚,仅仅呆在你身边就让我心满意足,所以明知道你不情愿和我在一起,还勉强你,对不起。」
「你说得没错,阳阳就死在我的怀里,所以我最恨的人其实是自己。她死前意识模糊,把我当成你,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别人会捉弄我,你绝对不会,我等你等得很害怕,想回家,可又怕我走后你来了,那你肯定也会害怕的……」
「她那么善良,怎么会希望我去报复你?我太没出息了,始终不敢承认,做那些其实仅仅是想让我自己心里好过一些罢了,所以明知道你会受伤害,还是……你刚失去宝宝,不敢相信是我背叛你,问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可怕,无法再面对你的目光。」
「有时候我真希望回到第一次见面那天,你什么都不知道,鼓起勇气来问我名字,连眼神都带着期许。哪怕会让你失望,我也应该拒绝的。」
我接过外套,衣服似乎还有余温:「人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走到楼梯口时,萧律忽然叫了我。
「宋莹。」
「恩?」
「……」
萧律最后只笑了笑:「开车注意安全,再见。」
15.
警察来医院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死了,脑袋被砸了个大窟窿,血流了一地。
萧律自首,但还需要我配合调查。
男人是我诈骗案的受害人之一,不过他打人被拘留期间,被骗的金额就已经全部返还,他老婆拿到钱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什么音讯都没留下。
听说他长年家暴,女儿十三四岁,洗澡还不被允许关门,是个死了都不可惜的人.渣。
萧律却要为他的死负责。
把当晚发生的事反反复复讲了不知道多少遍,我还是没机会单独跟萧律说一句话。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萧律的判决下来了。
十二年。
直到过年,我所有的会面申请仍被拒绝。
在老家呆了三天,返程时,偶遇初中同学。
「程阳?不记得了,等我群里问问。」
「哦,是那个总不说话,看着就特别触霉头的家伙?」
「她妈是二婚吧,听说还没离婚就跟后来的老公怀了她,啧啧,我要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出身也会抬不起头。」
「初二没读完就转学了,原因?哈哈,有人说她和校外的混混搞大了肚子,有那样的妈妈做出什么事也不奇怪。」
「对了,她有写信给你来着,肉麻兮兮的,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你当然没收到,信传来传去,最后肯定被扔垃圾桶了,可能有人故意回信捉弄她也说不定,不就是为了好玩么。」
「你忘了?有次兰兰叫她放学去后门,你看她不太情愿,就说和她约好了去音像店,还有次撞见她在厕所洗衣服,你看衣服上有血,问她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校医室……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亏她念念不忘写在信里,好像把你当成在学校唯一的好朋友了。」
「喂,宋莹,其实你也瞧不上她,只是习惯当个老好人吧。」
「你们群里挺热闹的,把我拉进去,有时间出来聚聚,我听名字都快对不上脸了。」
萧律说不能负责别人的人生就不要随便插手,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算什么朋友呢,对同学友爱,可关怀得极有限,根本没察觉到她被霸凌。
程阳却以为我是好朋友,放松了警惕,最后被不知道什么人冒我的名约去那种地方……
她原本根本不会相信别人。
我明明可以更上心,做得更好的。
16.
「宋小姐放心,事情做得很干净,没人会想到你身上。」
「谢谢,我自己倒无所谓,但我哥哥还在那里生活,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千防万防也怕有疏忽,才麻烦你做这些事。」
「公司的事你帮了我大忙,这些算得了什么,也幸好你同学里没什么出人头地的人,不然我也很难使上绊子。对了,上次你说的校园霸凌和自杀干预的公益组织,有对接人这周五过来,你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周五我有个要去的地方,而且我已经全权委托你,我想我没有出面的必要。」
周五我去了监狱。
依旧被拒绝见面。
明知道是这个结果,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尝试。
就算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
萧律,人是我杀的吗?
其实那时他已经死了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他一辈子都不打算给我答案了。
转眼又到冬天,我收到一个快递,里面除了一枚戒指,还有一封简短的手写信。
「宋莹,我是阿律的继姐,他上周在监狱自尽,托我将戒指转交给你。」
戒指不值钱,是我们的结婚戒指,是神父说「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宣布我们成为夫妻后,我亲手戴到他手上的戒指。
他把戒指还我,他坐一年牢还我,他把命都还我。
17.
三年后。
沿海公路开了两个小时,拿到林顿酒店蛋糕供应资格后,我决定到他们的自助餐厅吃个饭再返程。
开门时跟一个男人打了照面,正要打招呼,他却马上移开视线,扶着身后一个孕妇出门,又小心翼翼替她撑遮阳伞,开车门,扶车顶。
我目送他们离开,半个小时后,男人满头大汗再次出现在餐厅,目光在人群中游走,看到我后立刻招了招手。
「幸好你还没走。」他坐到我对面。
「我还以为我认错人,老板,先擦擦汗。」
「别再叫我老板,现在你自己也开店了。」他有点尴尬解释,「对不起,我老婆没什么安全感,刚才我才装作不认识你。」
「是你原来说的那个女人吗?」
「她前夫出轨,办离婚差点折腾走半条命,留下很严重的心理阴影,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慢慢打开心房,所以没跟她提起过我曾经考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这件事,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论迹不论心,你确实没跟其他人在一起过,只一心一意爱着她。」
老板有点不好意思:「说这种话显得不识好歹,不过幸好那时你拒绝了我,我现在很幸福。」
「恭喜你,结婚我没随上份子,小孩出生一定要通知我,我会以曾经员工的身份去的。」
「你现在怎么样?」
「有个在交往的对象,不过应该不会结婚,他不想来外地,我已经决定赚钱后在这里买房了,每天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海的感觉真的很好。」
「我看你戴着戒指,还以为……」
「这个啊,有时社交上会很麻烦,就把以前的结婚戒指拿出来戴了。」
寒暄完后沉默了一会,老板又问:「你当时说并不想忘记那个男人,因为你不是为了幸福才活着的,现在也仍旧这么想吗?」
我笑了笑:「看来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开车返程路上,接到宋睿老婆打来的电话。
「你哥已经回去上班,我娘家又帮忙周转了些,你把卡号发给我,下午接儿子放学前我先去趟银行。」
「那些钱不用还也没关系的。」
「你也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要不是当时我们实在生活很困难,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收,现在你开店正是要花钱的时候,我们又帮不上其他忙。」
「我打过去的钱真的有派上用场吗?」
「那当然了,幸好有你在。其实那时我也快撑不下去了,我家里人觉得跟着你哥过得那么惨,还不如早点止损,尽快离婚,来家里时甚至明目张胆那么说,你哥生病后脾气变得很坏,我有好几次真动过那个念头,现在想想,我是他最亲密的人,连我都不在他最艰难的时候陪着他的话,他还能依靠谁?他是因为害怕我走才变成那样的。」
嫂子话音一顿,「不过也可能是我家人说的话被他听到,他想故意赶我走才那么做。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总之幸好有你,我们家才能挺过这道难关。」
在商超买了一周的食材,收银员不忙,边帮我装袋边说:「很少看到您这个年纪的人用现金。」
「是吗?」我笑了笑,请她稍等一下,拿着零钱转头又进了超市,挑了一圈,最后选中一盒巧克力冰激凌。
我把车停在海边,风很温柔,像情人的手。
慢悠悠吃完一整盒冰激凌,我继续往家的方向开。
我没有忘记他。
却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不幸福。
我没有跟他说再见。
所以我们一定会重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