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2月15日,情人节的后一天是中国传统大年初一,一位看上去年近古稀的老人偕同自己的老伴儿走在济南的街头。两位老人穿过大街,走进小巷,探亲访友。老头四下观望,仿佛贪婪地享受街头的美景。当他跨进一座院落,拱手向主人拜年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吼:
“打倒国民党军阀李仙洲!”
“李仙洲是一个大战犯!”
这个老头正是李仙洲,前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副司令官,战犯李仙洲。在春节前不久,李仙洲作为第二批获特赦的国民党战犯之一,恢复了自由之身。年纪大了的他拒绝了留在北京,选择回到老家山东,方便得到家人的照顾。当他听到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骂时,回过头一看,巷口早站满了戴着红领巾的儿童和佩戴中学校徽的少年。
李仙洲的老伴儿见状,不觉勃然大怒,回身走下台阶,冲着学生一阵对骂。李仙洲慌忙走到妻子和学生之间,面朝妻子厉声呵斥道:“你在胡闹什么?你没有道理嘛!第一,我过去确实是国民党军阀,小孩子并没有骂错;第二,我现在虽然不是国民党战犯,但是小孩子提醒我不要翘尾巴,这是在帮助我嘛!”
事后,李仙洲颇有感触地对亲友说:“新旧社会的最大差别,莫过于人民思想觉悟的变化了。”过去,李仙洲跟着蒋介石鞍前马后,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在那个旧社会,军政大员无不大肆敛财,民不聊生。在经过14年的改造生涯后,李仙洲不仅本身思想觉悟上有了彻底的转变,他也切切实实看到整个社会的焕然一新。
1947年,国民党军队30万人在参谋总长陈诚指挥下,向我山东解放区实施重点进攻。陈诚壮志满满,认为在他精心布置的三路大军围攻下,华东解放军无处遁逃,但他显然是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陈毅跟粟裕。陈粟制定的作战方案是:令地方武装迅速在西线运河上架桥,造成要渡过运河与中原的刘邓大军会合的假象,而大部队则昼伏夜行,悄然北上。
北线的国民党大军指挥官正是李仙洲。李仙洲在抗战期间已经是手握重兵的集团军总司令,但因为在山东抢不到地盘让蒋介石不满,抗战胜利后被变相剥夺兵权,成为第二绥靖区副司令长官。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王耀武是黄埔三期,而李仙洲是黄埔一期,老大哥给小老弟当副手,他原本并不愿意,但蒋介石的命令下来,他也无法拒绝,只得走马上任。
其实对王耀武来说,让军中资历压自己一头的李仙洲来当副手,他也有所顾忌,因此在平时的工作中经常故意“敬而远之”,军事上很多事情都不让他知道。好在李仙洲看得开,做个副职也乐得清闲。这一性格让他日后在狱中改造时依然活得十分自在,大概也是他最终能够高寿的原因之一。
王耀武原本在济南不断巩固自己的势力,却奈何自己的辖区成为了陈诚的预设作战区域。南线大军齐头并进,势如破竹,很快就占领了解放区首府临沂。陈诚惊喜地判断,华东野战军已被国民党军击败,已无力作战,让王耀武出兵堵住北面“逃窜”的路线。王耀武长官山东军政大权,自然不会亲自率兵出征,这一任务也就落在了副司令官李仙洲身上。
就在陈诚向蒋介石频发捷报,吹嘘战绩时,陈粟大军已经在莱芜附近将李仙洲集团团团围住。面对突如其来的解放军,李仙洲的部队一触即溃,很快就被压缩在东西不足4公里,南北不足5公里的狭长地带。关键时刻,整编46师师长韩练成(我方潜伏人员)脱离指挥岗位,更是让大军陷入混乱。
在最后溃散逃命时,李仙洲左腿受伤,跌倒在一个山沟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解放军的野战医院。这次战斗中,李仙洲集团军全军覆没,手下将领除韩练成“归队”,新编36师师长曹振铎逃走,77师师长田君健被击毙外,其余19位将领全部被俘,包括2名中将17名少将。
李仙洲被俘时只披了一条毛毯,狼狈不堪,曾经在他部下当过团长的华野炮兵司令员陈锐霆前去看他,见到他在如此寒冷的冬天穿着这样单薄,将自己身上的毛衣脱下来穿在了他身上。陈毅司令员亲自去看望,特地将自己坐的小板凳垫在李仙洲的伤腿下,说是受伤的腿垫高一些会舒服点,也好得快一点。陈老总还告诉炊事员,李仙洲是山东人,爱吃水饺,多搞些饺子给他吃。
刚得知自己被俘时,李仙洲是极为恐惧的,在蒋介石麾下这么多年,他亲眼见到过国民党军是如何对待俘虏的,而自己作为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落到解放军手里,必定不得好死。但看到从陈毅到陈锐霆的态度,败军之将遇到如此仁义之师,李仙洲的恐惧心理慢慢消失了,思想也不那么紧张了。
被俘后,李仙洲大部分时间都被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那里有很好的学习环境,很好的生活条件。战犯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虽然不能出去,但在院子里可以自由活动。日常生活的内容主要有两件事,一是学习,二是劳动,有时候也外出参观。李仙洲是在农村长大的,知道一些农业生产的事情,因此在管理所当了劳动队长。
后来,全国各地的国民党战犯集中到北京的功德林,大家的生活更加丰富了,但李仙洲是个孤独者。他走到哪里,哪里都只能出现他的影子。就是走到他的黄埔一期同学面前,比如说看宋希濂下棋,看杜聿明做裁缝,他也绝不笑它几声,说它几句。久而久之,他在大家的印象中,成了一个可怜的哑巴老头子。但如果谁因此认为李仙洲在监狱里过得很颓丧,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还是跟当年在济南屈居王耀武之下一样看得很开,自诩为“三德(得)”,即吃得、睡得、拉得。后来因为经常在功德林的墙报《新生园地》发表电影观后感,又被文强加上一德,称之为“写得”。
尽管看得很开,但李仙洲后来回忆称,自己起初从来就没有想过能得到释放。他的理由是,他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从围剿红军开始,与共产党军队打了多年仗,甚至在抗战期间,他还亲自率部攻打过鄂豫皖根据地。不仅如此,他还是蒋介石的嫡系,不同于杂牌军的军官,他跟着蒋介石反对人民,给人民造成许多灾难,人民难以宽恕,释放没有希望。
直到1959年,杜聿明、宋希濂、王耀武等人获得特赦释放了,李仙洲才真正相信了。他认为这些人在国民党中官比自己大,也都是蒋介石的嫡系,这就证明了他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于是,李仙洲也积极起来,争取早日释放,果然在第二年也获得了特赦。
1960年11月28日,李仙洲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特赦证,并作为第二批获特赦战犯代表作了讲话。与此同时,他还得到了服装行李以及一部分零用钱,在北京市民政局领导的安排下,跟同时被特赦的十余人一起住进了崇文门崇内旅馆住下。当时适值北京正在进行普选,第二天就有街道干部对他们说:“你们特赦后,已经有了公民权,现在就请你们参加本区的普选。”
参加普选投票后,李仙洲等人又先后参观了北京的许多工厂及十三陵水库,之后又到外地参观了天津飞鸽自行车厂,鞍钢,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武汉长江大桥等,前后历时近两个月。参观后,根据上级指示,特赦人员凡大陆有家的都回家乡安置,大陆无家的可以按照个人志愿到有亲属的地方,没有依靠的留在北京。就这样,李仙洲在1961年春节前回到了家乡山东,与分别十余年的家人团聚,欢度获释后的第一个春节。
这是一件让人多么高兴的事,显然不是几个小孩子的“骂声”可以抵消得了的。
春节后不久,李仙洲接到山东省委统战部的通知,让他即日前往北京,说是周总理要接见他,已经买好了卧铺票。李仙洲当即乘车到了北京,仍住在崇内旅馆,第二天就被专车接到了总理家中。当天总理邀约的客人坐了三桌,有陈毅等国家领导人,也有前一批获特赦的王耀武、杜聿明等人。原来,当第二批战犯获特赦时,总理正好在国外访问,因此没有接见他们,刚一回国后就邀他们前来相聚。
总理让李仙洲坐在自己身边,亲切地跟他交谈,对他释放后的生活所需,事无巨细考虑得极为周到。在席间,李仙洲称总理为老师,而总理异常谦虚地称他为“李大哥”。这一句“李大哥”,让李仙洲感到十分惭愧,他赶忙说:“学生追随蒋介石反共反人民二十多年,辜负了老师的领导,惹老师生气了。”总理却说:“生什么气!你要晓得这就是阶级斗争!黄埔一期五百多学生,我就记得你和曾扩情两人,因为你俩年纪比较大。”
李仙洲生于1894年,比总理还要年长四岁,进入黄埔军校时已经娶妻生子。因为他比同期同学大不少,而且个子也比较高大,有妻儿,又是山东人,为人憨厚,同学们都尊称他为“老大哥”。李仙洲平时不嫖不赌不抽,唯一好喝点小酒,想不到这一点爱好,总理都还记得。在席间,总理谈笑风生,频频举杯劝酒,并说:“李大哥,不喝甜酒,叫他喝茅台。”
临别时,总理问李仙洲是否愿意留在北京,李仙洲婉言谢绝了。他说:“还是回山东好,我年龄大了,单身生活有困难,有诸多不便,孩子们都在山东,把他们调北京来不现实,给组织增加麻烦。我回山东,孩子们照顾我方便,也给组织减轻负担。”总理说,这样也好,你回山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当地政府解决。如果他们解决不了,可以直接写信给我。总理的亲切关怀,让李仙洲感动至深。1975年,李仙洲到北京开会,当时的总理已经重病住院,他提出既想亲自去医院探望,又担心影响总理休息,遗憾没能见到总理最后一面。
回到山东后,李仙洲在省政协任职,加上他豁达的性格,晚年生活自由自在。1985年,已经90岁高龄的李仙洲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到北京参加会议,还跟接待他的王春景侃侃而谈。老人提出希望做套衣服,再弄两瓶好酒喝喝。随即又解释,自己一辈子除了穿国民党时代的军装,就是穿中式服装,从来没穿过中山装和西服,打算各做一套。而他平时的爱好就是喝两盅,所以想找两瓶好酒。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李仙洲又忙说:“做衣服不要去那么高级的地方,一般店铺就可以,我也不是什么高贵的人,行伍出身,也不要什么名牌,能穿就可以。至于酒,茅台最好,但太贵,喝不起。”最后,王春景帮李仙洲在政协小卖部按“内部优惠价”买了两瓶茅台,老头高兴极了,表示自己先喝一瓶,另外一瓶留着回山东老家喝。高兴之下,李仙洲话也多了不少。
当得知王春景毕业于陈赓创办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时,李仙洲激动地拉着对方的手说,咱们的关系更近了,又近了一步,并讲起一件曾经跟陈赓动手打架的往事。当时在黄埔军校,陈赓和几个共产党员发起成立“青年军人联合会”,李仙洲很不以为然,冷嘲热讽,陈赓跟他讲道理,他反而更加趾高气扬。陈赓火了,两人拳脚相加。李仙洲是山东大汉,个子大,力气也大,因此占据上风,但陈赓也不示弱,抄起板凳还击。打斗中,李仙洲一拳打中陈赓的眼睛,将陈赓的眼睛打成了近视。
“陈赓的眼是我打伤变成了近视,但他的思想并不近视。”李仙洲最后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的,跟陈赓比起来,他自己才是思想近视的那一个。陈赓当年是“黄埔三杰”之一,救过蒋介石的命,深得老蒋器重,但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依然选择站在人民一面,跟蒋介石反动派战斗。而李仙洲作为黄埔一期的“老大哥”,却在蒋介石略施小惠后便对他死心塌地,长达二十多年站在人民的对立面,犯下大错。
1988年10月22日,李仙洲在济南病逝,享年9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