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三年(1758),通政使孙灏递了封折子,和乾隆皇帝杠上了。
乾隆画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原来,乾隆计划出巡索岳尔济(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东北部附近),视察边防并接见进贡使团,却被孙灏拦住了。通政使本来是负责封驳内外奏章和引见臣民之言等事宜的官职,孙灏觉得皇帝出宫巡游不安全,直言劝阻,这并非僭越之举。
但乾隆却冒火了,他下谕反驳,借康熙的话来贬损汉官孙灏好逸恶劳不能吃苦:
“天下虽太平,武备断不可废。如满洲身历行间,随围行猎,素习勤苦,故能服劳,若汉人则不能矣。虽由风土不同,亦由平日好自安逸所致。”
他批评这封奏折“意将使旗人尽忘淳朴服勤之旧俗,而惟渐染汉人陋习,人人颓废自安”。孙灏“索岳尔济非江浙胜地可观”的劝阻更是惹恼了乾隆,这不是在影射乾隆之前出巡下江南只是为了旅游玩乐赏景吗?于是他质问孙灏:“其心为何心乎?”
乾隆南巡图卷-驻跸姑苏(局部)。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乾隆对出宫如此较真并不奇怪。历史上,康熙喜欢出巡,乾隆也出巡颇频。在帝王们看来,出宫纵览名山大川,体验疾苦,体察民情,都是为了江山稳固,心里装的都是百姓苍生。
在民间,皇帝脱下龙袍微服私访,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素材。再加上《铁齿铜牙纪晓岚》《康熙微服私访记》等影视剧给我们留下了皇室贵胄们出宫跟玩儿似的印象,觉得他们只需简单乔装就能走进民间。
但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乾隆何必与孙灏针尖对麦芒?微服出宫不就行了?
抛开影视剧塑造的戏剧化情节,真实的微服出访,需要哪些操作?
皇帝闯荡民间的多种打开方式电视剧《康熙微服私访记》片尾曲中唱道:
“金瓦金銮殿,皇上不坐殿。一朝出了京门口,百姓的事儿牵着走……”
微服私访,仿佛是皇帝们了解民情的最佳方案,而他们又是怎么想到这一法子的呢?
皇帝微服私访场景模拟。来源/电视剧《康熙微服私访记》截图
「 齐桓公:最早微服出访的国君 」
早在先秦著述《韩非子》中,便载有“齐桓公微服以巡民家”的故事。春秋时期的齐桓公,可能是历史有文字记录的“微服出访第一国君”。
所谓“微服”,就是穿上普通民众的服装去视察民情,因为脱下华服,才能和普通百姓交流。齐桓公正是做了一番装束私访,才了解到贫民无财娶妻而外出谋生,以致家中老者无人供养的民情。他回去后与相国管仲商议。管仲说:
“朝廷的积蓄中有腐败的财物,民众就得挨饿。宫中有年长而不能及时出嫁的女子,民众就娶不到妻子。”
管仲画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齐桓公和管仲一致认为,太多适婚宫女未能出嫁,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便放大龄宫中女子嫁人,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从此,“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也成为战国时期《嫁娶令》的明文规定,可见微服私访对于中国早期法律和行政的深刻影响。
「汉武帝:微服出访团队初现 」
十六岁就继承了皇位的汉武帝刘彻,也进行了相当频繁的巡游活动。汉武帝也曾自豪道:
“朕巡荆、扬、辑江、淮物,会大海气,以合泰山。上天见象,增修封禅。其赦天下。”
汉武帝不仅爱巡游,还爱微服巡游。
鎏金鎏银铜竹节熏炉,建元五年(前136年),汉武帝将其赏赐给姐姐阳信长公主。来源/陕西历史博物馆
《资治通鉴》记载,建元三年(前138),不到弱冠之年的汉武帝十分热衷微服出访,甚至还经常半夜出行。靠着这些“夜访”的经历,汉武帝北到池阳宫(今陕西省泾阳县和三原县)、南到长杨宫(今陕西省周至县)、西到黄山宫(今陕西省兴平市)、东到宜春宫(今陕西西安市),可是走了不少地方。
不过,这位少年天子并非单枪匹马闯天下,他会带上能骑马射箭的“保镖”一起出宫。意气风发的汉武帝领着三三两两的随从,想必相当招摇,若是遇到路人询问其身份,汉武帝该怎么回答呢?
在许多虚构的文学或影视作品里,皇帝乔装时往往会给自己取一个假名字或冒用他人身份,比如《鹿鼎记》里康熙帝玄烨跟韦小宝说自己叫“小玄子”。汉武帝也不例外,他微服出访时,自称“平阳侯”,也就是借用了自己姐夫的名号。
《鹿鼎记》里康熙帝玄烨跟韦小宝说自己叫“小玄子”。来源/电视剧《鹿鼎记》截图
汉武帝常喜欢乔装改扮暗中离宫打猎。一夜,尽兴围猎之后的汉武帝来到柏谷(今河南灵宝市)的一处人家,想讨碗水喝。一群飞鹰走马的陌生青壮年突然到访农家,在深更半夜之际无疑是不速之客,男主人道:“无浆,正有溺(同“尿”)耳!”女主人看汉武帝等人气度不凡,便乘男主人喝醉后将其绑住,悄悄地杀鸡煮酒招待汉武帝一行人。汉武帝回宫后,赐女主人千斤黄金,还把此生唯一一个敢让自己喝尿的男人叫进宫,招进了皇家禁卫军军队——这便是“柏谷微行”的故事。
「 明武宗:微服出访,天下之大,任我逍遥」
明朝重臣杨士奇、黄淮编撰的《历代名臣奏议》中,对历代皇帝微行多持批评态度,以资谏后世君主。
但明太祖朱元璋本人出身草莽,不同于养于深宫的那些君王,他把微服出访作为了解基层信息的重要渠道。《皇明通纪》记载,明太祖“欲密察民情,数为微行”。
明宣宗也颇好微行,他曾秘密夜行至自己太子时期的老师杨士奇家,把杨士奇吓了一跳,跪在地上说:“陛下奈何以宗庙社稷之身自轻?”在这个掌握了朝廷实权的首辅重臣看来,帝王微服出行是“自轻”,他警戒宣宗“万一有怨夫冤卒窥伺窃发,诚不可无虑”,把宣宗劝回了宫。没过多久,锦衣卫果真在皇宫附近的林子里逮捕了两个曾经杀过人的小偷,宣宗这才体会到大臣的苦心,自此不再微行。
若论最爱微服出访的皇帝,明武宗比汉武帝更甚。明武宗从小养尊处优,没有过夺嫡的忧患,他也因诸多离经叛道的行为在历史上遭到“昏君”的质疑。微服出访就是明武宗标新立异的爱好之一,武宗微行屡见史册,他对于大臣的谏言也并无太多忌惮。
明武宗画像。来源/故宫博物院
《明武宗实录》记载,正德初年就已有大臣批评武宗爱微服出访,甚至耽误了上朝:
“上颇好骑射,为微行,经筵日讲多罢免,视朝或至日晏。”
武宗还多在夜间出行,以躲避朝臣视线。大学士梁储抱怨:
“皇上从西安门出宫了,一夜才回来,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
不仅梁储,当时的大臣们多对武宗微行颇有微词,认为他出宫的主要目的是纵情享乐,或为游山玩水,或为猎艳快活,已和明初天子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初衷相左。
甚至在正德十四年(1519)武宗公开南巡至南京时期,全军扎营在牛首山,明武宗也偷偷溜了出去,把同行官员们吓得够呛,没有一个人知道明武宗去了哪里。群臣甚至怀疑武臣江彬作乱挟持了皇帝,引发了短暂的政治恐慌乌龙。
微服私访,还是官服出巡?见于史籍的中国古代帝王的出宫巡游,也称“宸游”或“巡幸”“巡省”等。这一制度起源于古代将演武与监管结合起来的巡狩活动,《尚书》有言: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
到了战国时代,军事化的巡狩逐渐发展为更仪式化和行政化的巡守。
秦统一中国后,秦始皇西巡陇西,东巡齐鲁,南下荆楚,所到之处,打击旧贵族,扶植新贵,刻石颂德,耀武扬威,在一定程度上震慑了异族和旧势力,达到了靖边安境的目的。这一“以示彊,威服海内”的巡幸制度为各朝沿用。
秦陵二号铜马车。来源/秦始皇帝陵博物院
但我们不难发现,大张旗鼓的巡幸,与散见于史书角落里的帝王微服出行不同。巡幸使所到之处的人民在精神层面上向帝王臣服,以达到维系一统和监视天下的目的,而微服出行则更多是满足帝王体察民情、游山玩水的愿望。
秦皇、汉武曾巡游天下,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都曾东封泰山,隋文帝三下江都,耽于嬉游的明武帝曾巡幸扬州、南京等地,乾隆也曾效仿康熙六下江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其实都是公开的巡游活动。为什么相较于高调的正式出巡,历代皇帝较少选择微服私访呢?
清乾隆旅行文具箱,此箱设计精巧,最适宜外出旅行使用。来源/故宫博物院
首先,如果是为了了解实际民情,皇帝们有更为省时省力的方法。明朝的东厂、西厂便是皇帝在民间建立耳目喉舌网络的产物,清朝的密折也是同样的制度安排,它们虽没有微服私访那亲眼所见来的真切,但一定程度上为皇帝了解民情提供了方案。
其次,历史上虽有齐桓公体察民情这样的成功范例,但也不乏帝王将相在微行途中遇险的反面教材。秦始皇在位期间,有过不少于五次大规模的全国性巡游,每一次出游,他都带上众多的文武官僚和庞大的车马仪仗队。皇帝出宫后的安全风险,成为历代大臣劝谏皇帝留在皇宫最常提及的隐患。
此外,皇帝出巡少不了完备的后勤保障。据学者滕德永对清朝内务府奏销档的统计,康熙皇帝第二次东巡时,御膳房自京城携带的各种肉类就装了“四十牛车”,菜肴等则装了“十四马车”。除了基本的吃食外,皇帝出巡还得备有观戏、烟火表演等娱乐准备。而这些生存与生活设施,都是“说走就走”的微服私访所无法保障的。
就连在民间以微服私访闻名的康熙帝,实际上也是反对微服私访的。据历史学者常建华统计,康熙曾3次东巡、3次西巡、6次南巡、48次北巡、27次巡幸京畿,但如此频繁的出巡没有一次是微服出访。
《康熙南巡图》卷局部。来源/故宫博物院
《清圣祖实录》记载了康熙晚年的一道圣谕:
“朕尝观书,见唐明皇游月宫,宋真宗得天书,此皆好事狂妄书生伪造,岂可以为实而信之乎!又宋太祖、明太祖皆有易服微行之事,此开创帝王恐人作弊,昌言于外耳。此等事,朕断不行。举国臣民以及仆隶,未有不识朕者,非徒无益,亦且有妨大体。况欲知天下事,亦不系于此也。”
康熙认为,全天下没有人不认识自己,自己就算乔装出行也得“掉马甲”,因此绝对不干微服私访的事,他寄希望于密折制度来了解民生社会。而民间盛行的“康熙微服私访记”等故事,实际是为宣扬皇帝爱民如子,以强化忠君意识。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纵观我国古代历史,并不是所有的帝王都能如康乾一般“六下江南”,部分帝王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都城,更别提微服出访了。
参考文章:
张勉治著,董建中译:《马背上的朝廷 巡幸与清朝统治的建构1680-1785》,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
刘绪义著:《历史只露半边脸》,九州出版社, 2019。
张程著,张程编:《衙门逻辑》,国家行政学院出版社,2014。
吕鹏:《圣驾远行:明武宗出巡与正德朝局》,东北师范大学,2023。
常建华:《京师周围:康熙帝巡幸畿甸初探》,《社会科学》,2014。
余少祥:《中国古代巡视制度考略》,《世纪行》,2015。
滕德永:《清帝出巡时期的后勤保障——以御膳筹备为考察对象》,《黑龙江社会科学》,2018。
顾元,孙永亮:《清代微服私访与官员司法形象的多重建构》,《史学月刊》,2022。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关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