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沈故怀胎九月,我逃出鸾山,放弃了尊贵的青鸾公主之位。
可就在我难产当日,他却抛下我去见他寻了短见的表妹:“怀袖,你是仙人,不惧这生产之事。可阿眠她最受不得疼,我怎能不在这个时候陪在她的身边?”
我血崩昏厥,沈故宿在表妹柳眠的卧房中一夜未归。
后来我的孩子没有保住,还因柳眠换走了护身符,被天雷劈得皮开肉绽。
我的手臂上出现了深可见骨的第六道焚痕。
沈故不知,他每负我一次,我就要受一道烈火焚身之痛。痛过六次,我便会从此断了情根。
1.
血水一盆一盆地被端出去,接生的婆子惶恐万分地跪在我的床头,兀自震颤不已。
“王爷,王妃胎大难产,又胎位不正,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沈故面色惨白,就连握着我的手都轻轻颤抖,冰凉的泪落在我的手上:“盈袖,为了我,为了孩子,你再忍一忍!”
“若是你去了,我也绝不独活!”
沈故贵为雍安王,却为了我不顾脸面闯进妇人生产之地。
冷汗自我额头如雨落下,眼角残余着因痛到极致不受控制掉的泪。
我虚弱地望向他,喉咙里滚出几个字:“沈故,昨夜我腹痛不止时,你在哪儿?”
“这王府中所有的医官,那一株我保胎用的千年人参,都在哪儿!”
沈故瑟缩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接生婆子只知我胎大,她不知道的是,我的真身乃是青鸾,人妖血脉交合,才导致生产如此艰难。
我本是鸾山上不染凡尘的青鸾族公主,误入繁华,对人间的雍安王沈故一见钟情,非卿不嫁。
父君和母后坚决不许,我被逐出家门,抛下一切和沈故做了凡尘里的夫妻。
可直至我嫁入王府,才知他早已有了青梅竹马的一位表妹。
柳眠体弱,又父母双亡,沈故早早地将她养在王府里,这些年待她如珠似宝。
拜堂的那一日,柳眠当众晕倒。
沈故在众目睽睽之下扔下我这还没拜堂的妻子,扔下满座皇亲贵胄,跪在地上万般珍重地抱起柳眠,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哀求他不要走,他惊痛又愤怒:“盈袖,你还有父母,可阿眠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以为你心地善良,不想你这么容不下她!”
洞房花烛,我独守空房,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人人都说,雍安王妃是个没拜堂的野妻,而柳小姐才是沈故心尖上的人儿。
那一夜,我的身上出现了第一道焚痕。
烈火灼烧的滋味让我如同置身地狱,连魂魄都四散游离,整整一夜,我痛得将指甲生生咬断。才能忍住呻吟和痛呼的声音,最后心力交瘁地昏睡过去。
那是沈故负我的第一次。
母后的眼睛在烈火中若隐若现,她也是疼惜我的,仍旧强装出冷漠道:“盈袖,你可悔了?”
我摇头,硬生生撑了下来。我道沈故只是放不下兄妹之情,为人善良寡断,而我腹中已有了孩子,我放不下他。
我没想到,这以后还会有五次十次的,沈故今日为柳眠掷金千两买药,明日就将我安胎的医官也送了她。
那柳眠也恃宠而骄,在王府中俨然越过了我去,成了奴婢们赶着奉承的女主人。
念着情爱与腹中的孩儿,我一次次地相信了他声泪俱下的道歉,和斩钉截铁道他会把表妹迁出王府。
可等来的,是在我将要生产之际,腹中翻滚不止,羊水浸湿了床榻。我扶着肚子,摸向身侧,本该躺着我的夫君的位子,却空荡荡的。
我忍着巨痛,从床榻上跌下,一步步手脚并用爬到梳妆台,想要取出那棵千年的人参含着。
可里面空无一物。
2.
跌坐在床角等了一个时辰,痛了一个时辰,直到身下的血都流了一地,才等来了巡夜的小厮。
而那时,我已然虚弱不堪,一袭外袍被鲜血染成赤红色,吓坏了一众奴仆。
面对着我,沈故吞吞吐吐:“盈袖,你身子健壮,不需那一棵人参也能安然无恙。阿眠不同,她昨夜实在凶险,医官说,若非千年的人参,就救不回来了!”
他犹豫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盈袖你最是心善,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更何况你既然入了王府,夫为妻纲,你的一切不都能由我做主吗?”
沈故言辞恳切,情到浓时含笑抚着我的脸道:“盈袖,你是我的王妃,旁人不懂我,你却能懂。”
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狠狠挥掌打在他的脸上。
身下的血涌如决堤,我只觉得浑身都冷,再也暖不起来了。
这个我曾经抛弃一切都要嫁的男人,此刻怎么就陌生得像是从未认识过。
我冷笑一声,随之因为疼痛发出声嘶力竭的呻吟,“沈故,这便是你的真心吗?”
他辩解了几句,见我冥顽不灵,便恼羞成怒:“盈袖,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你嫁了我,便也是你的表妹,你怎能亲眼看着阿眠去死?”
我垂眸,眼泪无声落下,唯有抓紧了锦被,竭力将他推开:“你滚!”
3.
直至月上中天,还是没有生下来。接生婆子捂着脸哭道:“王妃,再不抉择,只怕孩子和您都要保不住了啊!”
我神智不清,尖利的指甲刺进了沈故的手心,猩红双眼倒映着他的脸。
这个孩子,是我期盼了那么久才得来的。他早已成了我的一部分,我的骨血,我怎么能狠心舍得下。
“我要活着,我的孩子也决不能死!”
旁人不懂,可沈故知道,从鸾山离开的当日,我用一纸护身符将我们的命数连在了一起。
沈故毕竟是皇亲,天子的亲弟,身上也是有几分真龙之气的。
我嫁给他之后便不是鸾山的公主,与凡人无异,但因为叛族,天界降下惩戒,每逢十五月圆都有天雷之患。
今日便是月圆,所以我才生得如此艰难。
但熬到破晓,就还有转机。前提是,沈故必须在我的身边。
我的指尖泛了白,湿发紧紧贴在额头,我可以不计较那一株吊命的人参,不计较他在我最需要之时躺在旁人的枕侧。
我只想保住这个孩子,这团我身上的血肉。
他张口欲说什么,一个婢女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大喊:“王爷,表小姐不知为何寻了短见,刚从白绫上被救下来。王爷,您快去看看吧!”
沈故一瞬间便慌乱起来,他忙扔下我的手,紧紧抓着那婢女的肩膀,厉声道:“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做事的,阿眠若是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定扒了你们的皮!”
婢女哭花了脸:“王爷,求您了,快去看看表小姐吧!”
“你是知道表小姐的,她离了您,每日都愁眉不展,过得那样的苦。”
床榻上一息尚存的我冷然一笑,又是这一招。
我大婚,柳眠昏倒。
我病了,柳眠的父母忌日。
我生产,她便寻死了。
“不好了就去找医官,这府里的医官不都在她那儿吗?王爷又不会治病,三番两次地找他做甚!”
沈故犹豫了一秒,扭头看了奄奄一息、眼神涣散的我,将一枚护身符放在我的身侧。
“盈袖,阿眠离不得我,有此物陪你也是一样的,我去去就回。”
4.
我拉不住他,一只手重重落到床沿,呆呆凝望着他决然的背影。
我忽然就懂了。
沈故看不清自己的心,他心里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那一位年少鲜妍的表妹。她家道中落,沈故不愿娶她,却把她安置在府中,给了她所有的偏爱。
我痴痴地笑了,连身下的剧痛都顾不得了。原来我这惊世骇俗的一场爱,不过是他人手缝下露出的一点施舍。
陡然间,风云突变,本来宁静的夜晚被一道天雷劈开。
下人们尖叫着跑了出去,那天雷汇成一股,直直地冲我而来!
我躲闪不及,睁大了眼睛生生受了这一下。四肢百骸都像是被人打碎了,尤其是小腹处,那马上就要诞生的孩儿,直接被打成了一滩浓郁的血水,从我腹中汩汩流出!
我惊痛不已,哀声抱住我的肚子,企图将那些断了的骨肉塞回腹中,沾满了一手的血。
可我的孩子,终究是不能复生。
又一道天雷落到我身上,在我的皮肉上留下焦红的印记,我痛得弓起身子,死死抓住床幔才不至于摔下去。
我红了眼睛,状似癫狂地撕开那张护身符,内里的府纹全都不见了。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那一张护身符!
我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刻骨的失子之痛和仇恨让我从未如此清明过。
“母后,我悔了,女儿悔了啊!”
我浑身是血地在空荡的宫殿中对着虚空磕头,磕到皮肉破开,鲜血流进眼里,也不肯停止。
筋疲力尽,我蜷缩在地上,睡了过去。
5.
一觉睡到了早上,我浑身轻快地醒了。
身上的伤痛竟然都消失了,就连下身的撕裂也在慢慢痊愈。
我对着镜子里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从未如此轻快过。
心念一动,我挽起衣袖,手腕处赫然是一道深可见骨的焚痕。
恍惚间,我想起来母后曾对我说的:“沈故每负你一次,你的身上就要受一道烈火焚身之痛。痛过六次,便断了你的情根!”
不知不觉,原来这已经是第六道焚痕。
第2章
上一次,还是一年前沈故为了柳眠的一句,“王妃因嫉妒我,在房中偷偷扎我的小人。”而将我关在柴房三天三夜。
堂堂王妃,竟然沦落到与狗抢食。
而柳眠娇笑着站在我面前,踩住了我抢来的那一个白面馒头,声音轻快:“嫂嫂,你抢了我的东西,就合该受这报应。”
她恨我抢了她的王妃之位,却没有想过,是她的那位好表哥三书六礼迎娶的我。
就算我沦落到那个境地,她也犹嫌不够,让人架了我去闹市街上,蒙了脸打了三十腿杖。
后来查明此事是她诬陷,沈故也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罚了她一月的月俸。
可我落下了腿脚的旧疾,每逢雨天便疼痛难忍。
沈故跪在我的床前,从他们的青梅竹马时说起,说到他幼时受后母的磋磨,是柳眠挡在他的前头,陪着他护着他。
他声泪俱下,紧拉着我的手:“阿眠她只有我了,我不能再抛下她。”
每一次都是如此这般,柳眠哪怕犯下了滔天的错,沈故也能念着旧情原宥她。他对我的保证早早在书案上叠成了山,却一次也未曾实现。
我爱眷他,竟也当真步步退让,委曲求全,到如今才知道错得离谱。
我静静地抚摸手上的焚痕,心里像是被剜去了一颗恶瘤,此刻空空荡荡地干净。
想来是那一条情根,在昨夜便已经断了。
胸口长久的瘀滞之气也舒散了,我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喊婢女进来替我宽衣。
翡翠哆哆嗦嗦地进来,见到一地的血迹和凌乱,不由得腿软跪了下来:“奴婢这就去请王爷!”
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本宫的身子还没好,请他做什么,去请个医官吧。”
翡翠惊讶地抬头道:“王妃不去从表小姐那里把王爷抢回来了?”
她自知失言,讷讷地低下了头。
我想起来,昔日沈故抛下我去守着柳眠,我过后定会大发一通火,闯进柳眠的院子里把沈故拽出来。
我被抢了夫君,还平白落下个妒妇不能容人的名声。柳眠要死不死地掉几滴泪,便哄得沈故更加怨我。
这样简单的把戏,也就只有倾心于他的女子才会一次次上当了。
我感受到对沈故的爱正在渐渐消散,可听到他为了柳眠一夜也不曾回来看难产的妻子一眼,心里还是被钝刀割肉一般的痛。
摸着平坦的小腹,那个曾经鲜活在我肚子里的孩子,昨夜已化了一滩血离我而去。
我恨恨地笑开:“罢了,想必医官们此刻也守在表小姐的床前吧。”
6.
翡翠随着我闯进柳眠的院子里时,满屋的药味儿呛得我鼻子一酸。
锅炉上正在煮着的,正是那株鸾山上的至宝,姐姐偷着给我养胎用的千年人参。
沈故像是守了柳眠一夜,此刻正倚着她的床头昏昏欲睡。
见我来了,他霎时清醒过来,腾地起身护在柳眠身前,满眼防备道:“王妃,你又要闹哪般?”
他见我小腹平坦,容颜苍白,以为已顺利生产了。于是那点儿歉疚也没了,理所应当地护着柳眠。
“我知你心里有怨,可不需我相陪你也能平安生产,昨夜我晚来一步,还不知阿眠会怎样呢!”
柳眠在他怀中睡眼惺忪,亲昵地在他胸口蹭了蹭,开口道:“嫂嫂,我不知你昨夜生产,下人没规矩地去请了王爷来。您千万不要因此怪罪了王爷,不然阿眠就是死也还不清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珍珠一般地落下,沈故素来是最见不得她这样的,闻言更是气极,怒视着我骂道:“盈袖,你何时这么不能容人了?”
我叹了一口气,盈盈一拜,平静道:“表小姐这么说可就是折煞我了,这王府中谁人不知,你和王爷是青梅情深,是王爷放在心尖上的人。”
柳眠得意地扬脸,靠在沈故身上笑得高兴。
沈故却蹙眉,不知我又要发什么疯。
我淡淡笑了:“妾身前来,不过是府上的医官全都在表小姐这里,来求一碗药罢了。”
此言一出,满屋的婢子奴仆都惊了。
沈故没想到我不吵不闹,竟然还自降身份至此,脸上红白相错。
他推开柳眠,赤着脚走到我面前,难得地软下了声音:“人参一事,是我对不住你。可阿眠无辜,你不要怪她。”
我轻轻摇头,笑道:“怎么会,能给表小姐治病,是它的福气。”
“不过是妾身福薄,无福消受罢了。”
他呆愣了一瞬,伸出手来拉我:“盈袖,你怎么了?”
他是想问,我为何不吵不闹,不再如从前一般质问他逼迫他了。
可我看着沈故的脸,这个和我做了五年夫妻的少年夫君,却只觉得陌生、恶心。
我怎么了?
只是不爱你,也放过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