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张老照片时,我在为丈夫缝衣。
照片中的白月光,气质优雅,高贵得体。
连舞蹈时穿在身上旗袍,都是来自我的丈夫,一位顶级刺绣大师的手艺。
原来他们已经相恋半个世纪,从青春到暮年,从淋雪至白头。
相伴中对方融进彼此事业,回忆皆是向上与浪漫。
而我。
我照着镜子,抚着自己沧桑的面颊,酸涩顿生。
我是他们童话故事里,那个为柴米斤斤计较的黄脸婆。
1
发现那张照片的前一分钟。
我还在瞪大眼,吃力看那张贴在冰箱上的计事表。
表上显示,今天我已搞完卫生做饭晚,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去学校接孙女。
这么长的空挡,我闲不了,又拿起真闲为丈夫补他之前念叨的破衣服。
缝补间衣里掉出几张照片,片面又新有黄,有白天有夜晚。
片中的女子却始终一身刺绣,在舞台上起舞得绚烂。
无论逢雪肤乌发,还是已白发苍苍。
一眼便知是那种终极一生,都不曾被生活所累的人。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
“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赠江柔于海市歌舞团。”
看到照片中,那身旗袍中绣的小字。
我瞬间起了去歌舞团,亲眼见见她的念头。
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我就住在海市,歌舞团的位置离家不远。
又或许,是那行小字中所绣的爱意。
让我好奇这位被人所爱的女子,究竟是多么光彩夺目。
歌舞团的视频热线很快被接通。
屏幕那头,接线的女子气质高雅,面容带着被岁月凝练后的温柔。
“你好,是要买周末的演出票吗?我是这次舞蹈的指导,江柔。”
她的声音也是江南人特有的侬软。
温温柔柔的,很难叫男人,甚至我这个女人拒绝。
我不知不觉和她聊了许久,话将尽时她还免费送了我一张歌舞团VIP观演票。
填观演时间时,江柔劝我:“不如选今日六点的晚场,结束后我们一起做个美容,那边的法式点心Crepes也很surprise。”
我搓着围裙,好半天也听不懂。
最终还是急促的闹钟声救了我。
“六点我正要去接小宝放学,跑不开了,我们下次再约那个洒,洒皮……”
“是Crepes。”
女人优雅的提醒声中,我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抓着老旧的台式电话机,面似火烧。
挂完电话,我嘴唇抑制不住地哆嗦。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江柔。
上一次,还是在不久前的老年歌舞表演赛上,她爱惜抚摸着身上的刺绣,幸福说这是陪伴她多年的爱人一针一线,亲手为她缝制的。
由于丈夫是刺绣大师,耳濡目染下,我忍不住向她巧夺天工的服饰上,多看了一眼。
然后一眼发现那套刺绣,竟是我丈夫亲手所绣。就连绣面上那情意绵绵的诗句。
一针一线,绣法习惯。
哪怕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不可置信的直觉直涌大脑,我瞪大眼睛。
视野中,江柔在记者的镜头里,感谢她年复一年的服装设计者,她的爱人,也是她台下永远的观众。
话间,镜头扫过“卿为朝朝暮暮”的绣语。
话毕,所有人为他们的爱情祝福,掌声雷动。
但这多好笑啊。
我那用一生来扶持,连他为江柔绣情话时所用的每一根针线,都是我找遍大街小巷,一件件亲自为他挑选的丈夫。
几十年来,用一件件他最得意的作品,向他的初恋表达情深不寿。
从青年,到老年。
从朝日,到月暮。
我的心像是在被熊熊大火炙烤着,烧得像血一样红。
又好似被按进最刺骨的冰水里,冻得整颗心完全麻木。
心乱如麻间,我用家务麻痹自己不日日瞎想。
直到我今日见到更实质性的证据。
见到后,我所有侥幸的火光被浇灭了。
浇灭后,我倒在地上。
宛如一条疲惫不堪的河流。
2
桌上的闹钟又响了好几下,刚接完大宝,丈夫发来消息让我去洗衣。
我把照片攥在手里,呆愣愣地翻出面盆,以前20分钟就搓完的衣裳,这次足足搓了个把小时,才洗好晾上。
回到室内,许濯立在雕花桌前,绣一轮白得惊人的月亮。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眼角已有皱纹。
但那双拿针的手还跟以前一样的好看。
手指白皙,修长,指上留着日复一日,我为他修理的指甲。
干净,发亮。
像是玉石,泛着光。
“怎么洗了这么久?大宝等得都饿哭了,赶快去厨房做些小点心哄他。”
我望着哭唧唧的小孙子,又看着厨房一堆待处理的锅碗瓢盆,突然一屁股坐凳上了。
“大宝饿得那么厉害,你怎么就不能顺手去零食柜帮他拿块点心?”
他眉眼微怔:“怎么突然生气了?是活干累了,还是大宝的哭声吵你了?”
“想想下周我要为歌舞团做服装指导,今天不回来了,这样吧,我带你去商场买衣服,放松一下情绪,顺便感受一下小情侣的浪漫。”
我见放下刺绣,还往头上弄了点染发剂。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声音还是像年轻时一样好听。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做呢?”
“做什么?”
“做衣服,你主业不就是个裁缝么,那还去店里买什么?”
他眉心微皱,满脸不认同:“裁缝?我明明是负责非遗刺绣传承的,桂芳,你不能这么侮辱我的职业。”
“而且到我这个年纪,为你单独做一件衣服是在太费神了。”
“许濯,你确实老了。”
我我看着他面上的皱纹:“所以,你为什么还天天要为歌舞团做服装?你都承认这又费时间又费神!”
他倒染发剂的手抖了下,半秒后用一道犹疑的目光射向我。
“你想说什么?桂芳,歌舞团的服装设计最能提升我的审美水平,而我作为业内非遗刺绣的传承者。
“活到老,学到老,精益求精这有问题吗?”
对,许濯确实是个热爱事业的人。
所以,在年复一年为江柔缝制服饰时,我也只当他醉心于工作。
最后活生生地被他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我抑住悲凉,扭头扫视这个居住了几十年的家。
家中四处点缀着许濯的作品。
多为江柔所制的,也有为儿孙缝的,然后还有一些为路人所设计的灵感即兴之作。
这么多人中,却唯独——
漏了我的。
心里的某根弦在这一瞬间崩裂殆尽,我眼底一酸,甩出一直攥在手里的照片。
“许濯,你知道自己现在自欺欺人的样子很可笑吗?”
他面色变了,小心翼翼地接住被我攥皱的照片,而后阴下脸。
“这么多年了,桂芳,我没想到你还有偷偷拿人东西的恶习。”
“别用你的幼稚思维揣测我和阿柔。”
“这些年来,她一直只是是我的灵感源泉,我的知己。都是搞艺术的,我有个缪斯怎么了你?”
“桂芬,你用你的鸡肠子瞎想我也就算了,别到时一根筋地去污蔑江柔!”
多年婚姻,我也曾和许濯数次争吵。
刚结婚时为炒菜多放了一片姜较劲。
儿子上小学时为谁辅导他数学作业拌嘴。
一帧一帧的,缓缓播放,最后戛止在他捧着白月光的照片,对我蛮不讲理的怒吼上。
所有的回忆在一瞬间布满裂痕。
3
江柔。
对,相伴多年,我一个眼神就能看出。
眼前的这尊怒目金刚。
此刻所心,所念,所想的。
皆是江柔。
因为江柔是他的缪斯,他的初恋。
所以这么多年,他只愿为江柔缝每一件刺绣。
对我,他只会嫌烦,烦后连上拼多多给给我买一件9块9T恤的精力都没有。
我直接伸手甩了许濯一个巴掌。
甩完,不顾他不可置信的脸。
我掉头,关上门。
门内,许濯为江柔买的歌舞剧VIP票还在桌面上摆着。
一轮绣了一半的月光放在桌子对面,莹莹的白色在夜光的映衬下清晰可见。
我扶着桌檐,勉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整个人都干巴巴的,像白米粒一样索然无味。
直到手机突然传出一道震动。
笨拙地把智能机捣鼓好几遍,终于看到儿子向我发的消息。
内容确实咄咄逼人的质问:
“妈,你今天是怎么搞的?接大宝比平时晚一分钟不说,衣也不收,饭也不做。”
“刚刚问了爸,你大晚上还跟他吵架了?”
“再这么容易喜怒无常,你老了我可懒得管你啊。”
最后一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语气中的恼火与蔑视,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我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捣鼓好一会儿后,才笨拙地学会怎么把他放进黑名单。
儿子意识到我来真的会也慌了。
消息发送几次无果后,他借了发小的号给我打电话:
“不是,妈,你这次是真生气了?”
“咋气的?难不成还真是因为几张旧照片?”
我默不作声。
儿子从我的沉默中听出答案,拔高音,不可置信道:“妈,只因这个,你就打了爸一巴掌?!”
我终于出声,冷冷复述道:“只凭这个,我就该打你爸一巴掌!”
儿子被我的声音震到了,好半晌才说:“妈,那你真是多想了,爸给江姨做衣服的理由,之前采访时,记者在官网上还清清楚楚写着呢——”
“许老师近年来醉心于歌舞服饰研究,尽个人所能,为海市的文化事业做贡献。”
“再说江姨是什么身份?人家从年轻时就是有名的舞者,那么有气质尊严的人,怎么会会甘愿当三?”
我赞同点头:“哦,所以你的意思是,马上就要让我这个原配让位了?”
“你!”
“妈,你这是被害妄想症吧?!”
他说着又要发出一声爆鸣,我安静摇头,然后在他飙指责的前一秒,把新号也拉进了黑名单。
进去前,儿子最后发出条消息:
“行!既然这么易怒,那你以后自生自灭去吧!看爸的脸都肿成什么样子了?
“妈你现在不仅情绪激动,还有暴力倾向!”
最后几个尖音穿云裂石。
小孙女本来在隔壁写作业,被声音吓到后咻的一下扑进我的怀里,小脸白得不行。
抱着小孙女睡觉的夜晚,我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的儿子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
每日都摇着不存在的小尾巴,黏着我,认真说等他长大,会把世界上所有的糖果都送给我,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老人家。
“真的吗?”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真的!”
我笑了下:“拉钩吗?”
儿子摇着小尾巴伸出手。
刹那间闹钟滴滴,屏幕上出现7:00的字眼。
我从梦中醒来。
刻薄的言语代替了昔日的小奶音,滴滴声还在继续,没有糖果,没有拉钩。
孩子长大果然是会变的,我想。
止住滴滴声,我走出房门,竟发现许濯系着黑了一块的围裙,狼狈地为小孙女做早饭。
发现我出来后,他眼中闪过一道小心翼翼的惊喜。
我掠过他,随手为自己煎了个蛋,又为小孙女做了份简单的儿童营养餐。
“桂芳,之前是我太苦了你了,这些具体是怎么弄的?你教教我。”
我看了他不曾沾过春水的食指一眼。
以前,为了保护他那双做刺绣的手。
家里的油盐酱醋,都死我一手操持的。
许濯也注意到我的视线,踌躇好一会儿,低低开口:“桂芳,之前是我说话太重了。”
“但我对天发誓,我跟阿柔之间一直清清白白。”
我将目光从他微颤的小指上移开,怅然道:
“别说了——”
你撒谎时,小手指总会忍不住乱动。”
“还是离婚吧,我最后这么讲。”
刚讲完,许濯就踉跄了一下,随后不止小手指,只见他两只手,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4
若在以前,看到这幅情况,我定是他按摩顺气,翻找药箱。
但这一次,我只是转身离开,然后回房去整理离婚物品。
整理时,竟翻出不少我跟许濯的旧衣服。
褪色最严重的那件,还是我和许濯刚认识时,他穿在身上的。
那时的他还很年轻,穿着身红衣,弯着眼,眼睛笑得像月亮。
让我在第一次见他时,心里像炸开了烟花。
正式在一起后,我也得知他心里曾有个白月光,想要递情书时父亲投机倒把家弄破产。
失去递情书勇气的他,为这段暗恋画上不甚圆满的休止符。
与我结婚前,他以写信的方式告知我这段过去,说白月光早已不堪回首,唯眼前人可深情共白头。
我信了,然后欢天喜地与他扯了证。
再后来,就是柴米油盐,时过境迁。
青丝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白发。
我们刚结婚时,许濯家正值破产,不仅没钱办婚礼,还有大量的家务和债务,过渡到我这个刚过门的新娘子身上。
那时他忙的像螺旋桨,我也牛似的把压力往肩上扛。
工作时间在厂,下了班为他家的摊子,卖鞋,卖瓜,甚至在太阳底下拉车板。
他家里的没一笔债,都是在我的扶持下,一点一点还上的。
债全部还空的那一天,他高兴地着我的腰转圈:“桂芳,芳芳,我还欠你一套婚服呢。”
“我们家祖上是做传统刺绣的。”
“等我手艺好了,亲手为你做一套凤冠霞帔!”
后来,他重拾了家里的传统刺绣工艺,手艺越来越好,名声越来越响。
我想日子也会像许濯的手艺那样,越来越好。
直到许濯开始为江柔做刺绣的那一刻。
他的眼中,缀满柔情与亮光。
抛去多年之痒,旁人也不意外他逐渐厌倦了我。
这么多年,无论脑子还是接受新事物的能力。
我都远比他笨拙。
这辈子唯二上手快的两件事。
一是与许濯结婚。
二是与许濯离婚。
拖着行李箱离开家的那一刻,我扔掉了那些与许濯相关的旧物。
无论是珍藏已久的相册,还是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的那件红衣裳。
曾经炽热的颜色,在时光的磨砺下,已经变得苍白泛黄。
就好像我们热恋后消耗殆尽的爱情。
但我的心已激不起什么的感觉。
无悲,无喜,也无恨。
如新生白纸一般,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与过去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