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后四十回被贬以“狗尾续貂”,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物形象趋于庸俗化,这种庸俗放在《金瓶梅》里或许还算恰当,带入进《红楼梦》里,前后审美高度陡然形成对比,高下立判。
在前八十回里,林黛玉性格转变是明显的,前期孤高傲慢,懒与人共,后期稳重典雅,与人为善,曹雪芹这种塑造很真实——相当一部分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出现性格上的“修正”现象。
林黛玉小时候可以童言无忌,仗着贾母的宠爱肆意任性,可人总有长大的那一天,长大之后对自身寄人篱下的处境有所觉悟,加上黛玉天生冰雪,越是聪明越受其所累,正应了那句“巧者劳而智者忧”。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黛玉可以长大,可以变得稳重,但不能变得庸俗,更不能变得狡黠市侩,续书就破坏了这层审美的纱幕。
举例言之,续书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怡红院内一株海棠花树,违反季节规律,突然盛开,贾母一众人感到稀奇,陆续过来赏花。
怡红院海棠花开
在这场“赏花”活动里,续书作者特别突出表现林黛玉的性格特点,诸君且看续书:
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紫鹃到怡红院来......黛玉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第九十四回
这段内容其实写得很细腻,放在任何一部小说里,都堪称文笔优异,可唯独放在红楼里就容易出戏。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首先是林黛玉的心机,海棠花盛开是异象,黛玉想看大可以自己前往,可她却一心想要拍贾母的马屁,所以才让雪雁去打听是否贾母也来了。
其次是裹脚问题,高鹗续书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时刻提醒读者书中背景为清代,前八十回里一直云山雾罩的裹脚问题,在续书中也得到了确定,因此林黛玉去怡红院是“扶着紫鹃”,以表明黛玉是小脚。
林黛玉去怡红院前,先照照镜子,又掠了掠鬓发,颇有三姑六婆出门打扮之状,明知贾宝玉最厌恶仕途经济,可为了让贾母、王夫人高兴,她也像当年的刘姥姥一样,以“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为契机,专挑长辈爱听的来讲。
这些情节明明也是刻画林黛玉的聪明,可这种聪明总让读者感到不适,因为这种浮于表面的交际应酬,应该是王熙凤这样的人才会作的事,而不应该出现在林黛玉身上。
病潇湘痴魂惊噩梦
还有一处情节则发生在第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噩梦”,薛蟠娶了夏金桂之后,闹得阖家不安,夏金桂甚至多次虐待香菱,消息传到荣国府这边,引起了袭人的注意。
在袭人看来,贾宝玉将来的妻子是林黛玉,自己是贾宝玉的未来侍妾,她担心林黛玉也像夏金桂那样欺负自己,于是就来潇湘馆试探黛玉的口风,原著记:
袭人道:“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第八十二回
姚燮此处批道:袭人之对,似有不满于黛玉之意,妙在含糊隐约。
东观阁侧批曰:两人机锋相对。
这段对话显然是《金瓶梅》的风格,两个女人言语交锋,彼此试探,可放在红楼里十分不当。
说八股宝黛闲谈
曹雪芹给袭人打造的人设是“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给黛玉打造的人设是“冰雪聪明,有咏絮之才”,如此两人,袭人自知奴才身份,从来不敢逾矩,怎么可能会试探黛玉,黛玉又怎么可能跟袭人暗中较劲?
袭人试探黛玉,无疑将袭卿人品跌入了下下等境界,黛玉敲打袭人,也把林妹妹拉入了庸俗的深渊。
与香菱同为偏房的袭人不免有物伤其类的忧虑,因此话语中暗示妻妾之间应该和睦相处,何必至于你死我活的惨况,所谓“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而黛玉听说之后的反应却是不以为然......她将妻妾比拟为东风、西风,认为彼此并非齐心协力、和谐共处的同体股肱,而是互相较劲、敌对颉颃的两股势力,其中一再重复出现的“压”字,便透露了二者之间既不能相容,更无法并存的紧张关系。——《大观红楼》
很显然,袭黛这次言语交锋,林黛玉占了上风,袭人所说的“做了身边人,心里先怯了,哪里倒敢去欺负人”,已经是向林黛玉低头了。
但林黛玉的胜利,反而削弱了这个角色的魅力,她并不认为妻妾之间可以和谐相处,而是一定要压对方一头,“东西风互相倾轧”的说法,暴露出一种凶狠好斗的本性,这分明与读者印象中的林黛玉截然相反。
探春、湘云探病潇湘馆
续书对林黛玉的塑造,影响了一部分论者对林黛玉的评价,比如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一书中就写道:
黛玉之醋,心凝为醋也,因身为处女,不肯泼之于外,较熙凤稍为蕴藉耳。假使天假之年,木石成为眷属,则闺中宛若,凤、黛齐名矣。
这个评价当然是错误的,黛玉前期频繁吃醋,对宝钗、湘云都存有防备心理,可后期走向成熟,早已不再是当年小儿女之态,所以她才能和宝钗结为闺蜜,跟湘云月下联诗,甚至主动称呼袭人为“嫂子”。
二知道人的评价,很明显是参考了续书的内容,续书中的林黛玉,手段作风宛然是另一个王熙凤,她借着海棠花开,巧言奉承贾母、王夫人,又通过“东西风倾轧论”,弹压震慑袭人,这不就是王熙凤的作风吗?
占旺相四妹钓游鱼
续书人物塑造大跌眼镜,虽然有一部分内容写得极妙,简直令人怀疑是曹公原笔,可一旦涉及人物、情节这些核心要素,就跟前八十回的水平大相径庭,故而评价红楼人物,还是以前八十回为准,以免被续书所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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