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三国一觚酒，是非成败笑谈中！
第十六日，城破！
雪飞如絮，旌旗逝色！
喊杀声愈渐沉沦，入城者的斥骂与求降者的谄笑糅杂着马蹄的翻腾、百姓的恸哭与残兵的哀吟扑面而来，恶狠狠地摔在孟达的脸上，令他动五味杂陈……
还需填补多少人的性命才能平熄攻城者的愤怒？
孟达自嘲地笑了笑——他已倾囊尽输，何必又徒生这些杂念？
目光从案上的舆图移到窗外的飞雪，孟达心中感到莫名的解脱放松。
白絮飘零，流离失所。如凄似泣，美得动人心魄……
孟达一声叹息……
送行
八年时光，弹指挥间，如梦似幻般历历在目。孟达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星夜，也是如此的大雪，他曾奋力地狂奔，也似今日这般的解脱感，但更多的是满怀希翼，身旁还聚着四千忠心……
现在，他却一无所有，功名利禄如虚幻泡影，纷纷泯灭……
突然，一个荒唐的念头疯狂滋生，他很想再回扶风郡去看看，听上一曲嘹亮的信天游，捧上一碗香辣的臊子面，用一壶老酒来祭奠他这该死的一生……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将孟达不切实际的幻想击碎！
“子庆兄，别来无恙！”司马懿一身锐甲，在人群的簇拥下，踏着废墟缓缓迫近。
“司马懿！”孟达怒目圆睁，重新正襟危坐。虽然惨败落魄，但仍旧威势不倒。
“一片金戈锵吟声中临窗听雪！”司马懿淡淡一笑：“子庆兄果然好兴致！”
“不然呢？像他们一样跪在你面前摇尾乞怜？！”孟达指了指司马懿身后的几人。
“兵家胜败……子庆又何必如此！”司马懿不以为然地挥了下手，令身后一众散去，自己在孟达的下首寻了张椅子，抓起伴桌的残茶牛饮了一番，才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笑吟吟的望向孟达。
孟达并未理他，偏过头仍是望着窗外发呆。该来的终究会来，孟达早已坦然。
“不想说些什么吗？”司马懿不自然地扭动着身体，费力地松解身上铠甲。
“要杀就杀，何须多言？！”孟达见司马懿竟如此毫无防备，心思一动，默默地盘算起自己此时骤然出手，能有几分胜算。
“头一次……头一次披挂这些劳什子上阵，一穿就是二十多天，重得让人喘不上气……”司马懿见仍旧摆弄着自己的铠甲，甚至面露赧色地对孟达喊道：“快过来帮我一下！”
“哼！”孟达被司马懿气得反倒冷笑，旋即打消了动手的念头——杀了司马懿并无任何意义，反而落得他人耻笑。
“你竟只用了八天！”看来速死无望，孟达的心中涌起无限愤恨，切齿怒道。
“子庆兄急于别行，懿岂敢怠慢？”司马懿退了重甲，一身轻松：“只能昼夜狂奔，幸好赶上为你送别！”
“看来还是我礼数不周了！”孟达语气无比怨恨。
“倒也不必为此介怀！”司马懿突然诡异一笑：“我也是受人之托才到此与子庆一叙的。”
“哦？”孟达眉头一挑，冷声说道：“何人竟有通天之能，竟能调遣得动司马大人？”
“诸葛亮！”司马懿语气平淡，却大大出乎孟达的意料。
真相
“哈哈哈！”孟达略为思索，怒声说道：“今日成王败寇，我亦唯有必死之志。你又何必非得戏耍挑拨于我？”
“我是自申仪信报而知你欲要归汉，而申达却是在郭模口中获知此事。”司马懿徐徐说道：“郭模原本是诸葛亮帐下微末小吏，突然叛投申仪却身怀如此机密之事。子庆不觉得蹊跷吗？”
“一派胡言！”孟达恼羞成怒：“要杀便杀，何故苦苦相欺于我？！难道你还别有所图不成？！”
“孟达！”司马懿突然一声断喝止住了作势欲起的孟达：“你至死都不明白，你只是诸葛亮玩弄于股间的一粒弃子而已！”
“司马懿！”孟达拍案而起：“士可杀不可辱，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吗？”司马懿一阵冷笑：“我来问你，如若我大军未至，你又充足时间撤离，你此行的首先选择是蜀汉还是东吴？”
“当然是蜀汉！”孟达不解其意，随口答道。
“若顺利到了蜀汉，您是投诸葛亮还是李严？”
“当然是李严！”孟达未加思索地回道。
“你可知李严与诸葛亮早已不睦，几近势同水火？！”司马懿当头棒喝！
“这……”孟达猛然迟疑，回忆起以往与李严书信中对诸葛亮似有不少埋怨。
“新城三郡早已归魏，你此番归汉必是弃城而走。诸葛亮要想夺此三郡，有你无你没有区别！你此番领兵入蜀，壮大的只有李严的力量！”司马懿见孟达迟疑，便语气放缓。
“你是说……”孟达陷入沉思。
“能不能拿到新城三郡并不重要，因为诸葛亮自认为早晚会拿到。”司马懿深吸一口气，沉声对孟达说道：“但是蜀汉有没有你这股能够强大李严的势力，对诸葛亮很重要！”
“噫！……”孟达一声惊叹，重重瘫落于帅椅上。
司马懿并未进一步刺激孟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陷入震惊之后的呆滞之中……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孟达缓过神来，对司马懿似乎也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怨恨。
“让你死得明白！”司马懿顿了顿接着说道：“更让你知道，蜀汉始终不值得信任！”
“你又在挑拨我！”孟达闻言再度怀疑。
秘辛
“呵呵！……”司马懿冷笑一声，突然问道：“我问你，当初为何执意不救关羽？”
“这……”孟达一时语塞。
“你当初欲要攻取这座上庸城，为何刘备偏要遣刘封前来？”司马懿冷笑不止。
“那是刘备怕我孤军深入，力有不逮！”孟达扬声回道。
“扪心自问，你有没有能力自己拿下这里？”司马懿直视孟达。
“虽有难度……但想来势在必得！”孟达略为追忆当年的情形，迟疑地答道。
“刘封前来，反客为主，你反而受制于他，似乎他好像还褫夺了你的鼓吹？”司马懿故作奚落。
“还不是敬他是蜀汉帝胄？！”孟达满脸赧色，支支吾吾。
“临阵戍边，派皇子前来操控。你以为是重视还是戒备？”司马懿笑意深长。
“这与关羽的襄樊之战有何相干？”孟达疑心问道。
“劝刘封不救关羽，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意愿？”司马懿突然问道。
“这个……”孟达再度迟疑，不置可否。
“就算你不劝他，他也并不会出兵。反而当时你若敢擅自发兵，刘封必立毙你于当场！”司马懿语不惊人死不休：“关云长奔袭襄樊，水淹七军，剑指洛阳，威震天下！但他为何却迟迟等不到蜀中援军？”
孟达未作声，却已是冷汗淋漓！
“诚如诸葛亮隆中对所言，”司马懿一声叹息，徐徐说道：“‘待天下有变，命一上将引荆州之军向宛、洛；刘备率益州之兵出秦川，则霸业可成！’如若果真如此顺利，我大魏甚危！但是刘备却迟迟未曾发兵，这是为何？”
“先主用兵，岂是我等可私下揣度的！”孟达一时混乱，混淆了敌我称谓。
“那你告诉我！”司马懿呵呵一乐：“若非东吴背后夹击，关羽一路向前，最终会是怎样的局面？”
“杀入洛阳……攻克许都……奉迎天子！”孟达喃喃说道。
“若迎天子入蜀，汉中王刘玄德该如何自处？刘封又是何等身份？！”司马懿一阵冷笑！
“那关羽不就是……他可是刘备的……”孟达震惊不已，细思之下万分恐惧！
“关云长当日之死，与阁下今时今日的处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司马懿玩味地笑道：“只不过当日做局之人是刘玄德，今日操刀之人是诸葛孔明！”
孟达浑身一震，惊得呆若木鸡！
“还不止于此！”司马懿继续诛心：“虽是你向刘封建议的不救关羽，但刘封难辞其咎！嫡子已立，年长的养子在侧本就是威胁，何况又是手握重兵，心有不甘的养子！
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杀了他，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所以，当刘封被放逐到你身边时，你们两个其实都已成了弃子！关羽突袭襄樊，原本就是想借我们与东吴的刀！未料想顺势也图谋你俩，可谓一举数得！”
“绝不可能！”孟达挥手否认，早已失去了理智：“就算如你所说，诸葛亮要设计谋害于我，你又为何甘愿受他驱使，与他同谋？！”
“你终于问道了重点！”司马懿一声叹息：“先帝本就待你不薄，你却不该在他兴兵五军伐蜀之时称病不出！”
孟达默然，无言以对……
“李严的区区一纸书信，竟令你的十万大军按兵不动！”司马懿声音渐冷：“你不止令诸葛亮深为忌惮李严，同时也令先帝对你疑虑不止！你若归汉，诸葛亮寝食难安；你若在魏，我们亦心神不宁！”
孟达一阵苦笑：“想不到我孟达竟有如此威慑！”
“你在我这里并没有那么大的价值！让我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新城！”司马懿摇了摇头。
“现在说它还有何用，我能临死前提个请求吗？”孟达仰天哀叹，不再想继续这个话题。
“说来听听！”司马懿站起身来，好整以暇。
“可否能饶兴儿不死？”孟达怯怯地奢望道。
“除你之外，余众肯降不杀！”司马懿干脆地答应道：“另外……我私自做主留你全尸，你还是自行了断吧！”
“多谢仲达！”孟达深深下拜，再起身时司马懿已飘然离去……
“叔父！”司马懿轻掩房门，正欲与屋外众人答话，一身重孝的徐盖却执刀迫近！
“少将军！”司马懿心中一惊，急忙想转身拦住，却被徐盖的蛮力冲破，不由得手下一松，让他冲进了屋内！
并未有想象中的争斗与惨叫，片刻过后徐盖赤红着双眼，拎着一刻血淋淋的人头走出。
想来或许是孟达见了徐盖，已明白了他的来意。横竖都是一死，束手被诛或许比奋力抵挡更能消除徐盖的仇恨！
毕竟，孟达还有家人……
“叔父！”徐盖将人头掷在地上，翻身跪倒在司马懿面前！
“罢了……”司马懿心中一阵揪紧，轻轻扶起徐盖：“你父亲终可以瞑目了……”
徐盖强忍着悲恸，却早已泪流满面。司马懿挥了挥手，令众人前去处置孟获的尸首。
诛心
“孟达的族人和部曲如何处置？”徐盖伴着司马懿缓步离开上虞府邸。
“少将军是想……”司马懿止住了脚步，回头望向徐盖。
“不！战场攻伐，生死由命。孟达已诛，杀父之仇已然终结，不该在祸及家人令仇恨延续！”徐盖擦了擦泪，凝重说道。
“少将军长大了！”司马懿看着飞雪，欣慰地说道。
“盖仍有一事不明，还请叔父解惑。”徐盖接着问道：“孟达本就是必死之人，叔父为何还要和他说解那些？”
“呵呵……那并不是说给他听的！”司马懿微微一笑：“你等诸人一直皆在门外静候，其中不乏许多孟达昔日部下。
邓贤、李辅等人今日归降实是迫不得已，难保他日不反！
跟死人说话让活着的人去听，更容易让人相信！告诉他们残存的希望都是死路一条，才能彻底扼杀他们的异心！杀掉孟达只是新城平叛的开始，此时才是彻底地平息了叛心！”
“那直接诛了岂不是更干净？”徐盖见左右无人，轻声问道。
“大战在即，留着比杀了更有价值！”司马懿望着一个方向不禁叹息。
“你是说……”徐盖顺着司马懿眺望的方向望去……
西城！
“叔父，您和孟达说的，都是真的吗？”徐盖锲而不舍。
“哈哈哈！你猜！”司马懿放声朗笑，留下徐盖施然而去，消失在一片硝烟之中……
依依东望
蜀汉，成都，丞相府。
“报！……”
一名探候将边报递上，杨仪赶忙接过。
“司马懿八日奔袭一千二百里，十六日便攻克上虞城，斩杀孟达，传首洛阳！”见诸葛亮笔耕不辍，杨仪便将军情读予他听。
“司马懿初次用兵，竟如此犀利！”诸葛亮并未停笔，毫无意外地笑道。
“八日之内奔袭千里！这个司马懿果然了得！”魏延惊叹。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诸葛亮仔细写完最后几笔，又很是端详了一番，抬头看了看魏延淡淡地笑道：“八日急袭千里？故弄玄虚罢了……”
诸葛亮自然是知道司马懿是在获悉孟达叛反后先斩后奏擅自开了拔，只是在孟达公开跳反之后的八日赶到了上虞城而已，事实上从宛城到上庸，司马懿行军绝不仅八日……
他只是不能确定，设身处地换作是自己，是否能有这样的气魄擅作主张……
东吴，建业，将军府舍。
“司马懿用兵诡异，确实不容小觑！”陆逊看完孙权递过的边候军报，凝声说道。
“周鲂的密信，送到了吗？”孙权点了点头，又沉声问道。
“已经顺利送达，曹休还在迟疑！但我料他必然入彀！”陆逊成竹在胸地说道。
“此人……”孙权指了指军报上司马懿：“相信不久之后你就会在战场上遇到他……”
“是的，不会太久！”陆逊与孙权相视一笑……
屋外，星汉初现！长夜未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