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交游 之 二十二 范仲淹与欧阳修:“同其退不同其进”的君子之交 四、相知
范仲淹
四、相知
范仲淹与欧阳修的相知,是从欧阳修对范仲淹的崇慕开始的。
当欧阳修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考中进士,范仲淹已经是朝堂内外有一定名气的能吏、敢于拂太后刘娥“逆鳞”的谏臣。
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范仲淹调任泰州“西溪盐仓(在今浙江东台)监”,本职为监督“淮盐”的贮运及转销。到任西溪后,范仲淹发现,西溪濒临黄海,唐代李承修筑的旧海堤因年久失修,多处溃决,以致海潮倒灌,淹没良田,毁坏盐灶,卤水充斥,粮田受害,百姓遭难。民瘼无时不在心的范仲淹见此情景,上书给自己的上司、“江淮制置盐运副使”张纶,陈说海堤完否之利害,建议沿海筑堤,重修“捍海堰”。
对于范仲淹的上言,有人责其“越职言事”,范仲淹说:“我为盐监,百姓因海潮之患都去逃荒,何以收盐?筑堰挡潮,正是我分内之事!”也有人以筑海堰后难以排水,极易出现积潦而反对,但张纶是一位熟知水利的官员,认为“涛之患十之九,潦之患十之一,筑堰挡潮,利多弊少”,认为筑堰可行,采纳了范仲淹建议。
宋仁宗天圣三年(1025),张纶将筑堰一事奏报宋仁宗,得到批准,调范仲淹为兴化县令,实施修堰工程。
范仲淹得令,征集兵夫四万余人,在当年冬季开始兴筑海堰,时值隆冬,雪雨连旬,潮势汹涌,迫岸而来,兵夫惊慌失措,四处逃散,陷入泥泞中淹死多达二百余人。有人趁机上书宋仁宗,再次提出反对筑堰,宋仁宗得报,指示暂行停工,并派淮南路(治扬州,今江苏扬州)转运使胡令仪到泰州“查勘”。
胡令仪(960-1047),开封府陈留县(今河南开封)人,曾于宋太宗淳化、至道年间(990-997)任如皋县(今江苏如皋)令,亦深知古捍海堰年久失修,难挡海潮,农田、盐灶和百姓生命财产难以保障。实地勘察后,胡令仪与张纶联名上奏宋仁宗,请准工程继勋实施。
但次年八月,范仲淹的母亲谢氏去世,范仲淹离任回籍,为母亲守孝。期间,范仲淹心中仍深深挂念筑堰工程,屡次给张纶写信,请张纶无论如何要将捍海堰修成,并表示若有事故,朝廷追究,愿一人独担其咎。
天圣五年(1027),张纶改任泰州知州,更直接负责捍海堰工程,于当年秋再次施工,第二年春完成,筑成的捍海堰长25696.6丈(约合71公里),堰基宽3丈(约合10米),高1丈5尺(约合5米),顶宽1丈(约合3.3米),“来洪水不得伤害盐业,挡潮水不得伤害庄稼”,外出逃荒的两千余民户回归家乡,百姓得以安生,农灶两受其利;人们为主持完成工程的张纶立了生祠,明代以后,人们将阜宁(今江苏阜宁)至吕四(今江苏启东市吕四港镇)的海堤称为“范公堤”。
也是在这一年,时任“南京留守司”长官“留守”、应天府知府的晏殊,听闻范仲淹的才名,邀请他到曾经求学的母校、府学“应天书院”执教,范仲淹答允。在书院主持教务期间,范仲淹勤勉督学、以身示教、创导时事政论,每当谈论天下大事,辄奋不顾身,慷慨陈词,倡导士大夫矫正世风、严以律己、崇尚品德的节操,书院学风为之焕然一新,声誉日隆。
次年,身处“江湖之远”的范仲淹给宰执大臣写了长达万言的《上执政书》,请求改革吏治,裁汰冗员,安抚边地将帅。宰相王曾对他的万言书极为赞赏,极力向宋仁宗推举范仲淹,而其时晏殊已回朝任国家最高监察机构之一“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也向宋仁宗面陈范仲淹政绩。十二月,宋仁宗召范仲淹入朝,任“秘阁校理”。
七年(1029),十三岁即位为帝的宋仁宗已经十九岁,古代男子十六岁即为成年,太后刘娥却并不还政于宋仁宗,依然“垂帘”,当年“冬至”,宋仁宗甚至准备率领百官,在“会庆殿”为太后祝寿,行跪拜之礼。范仲淹认为,这一做法混淆了家礼与国礼,上书宋仁宗说:“皇帝有事奉亲长之道,但没有为臣之礼;如果要尽孝心,于内宫行家人礼仪即可,若与百官朝拜太后,有损皇上威严”,谏言宋仁宗放弃朝拜事宜。上疏奏报内廷,没有获得答复。
范仲淹见宋仁宗不答,转而上书太后刘娥,直接请求刘娥还与政宋仁宗。
晏殊得知范仲淹上书内容,大惊失色,批评他过于轻率,不仅有碍自己的仕途,还会连累举荐之人,范仲淹给晏殊写了长信《上资政晏侍郎书》,详述自己如此做为的缘由,申明自己的立场:“事君有犯无隐,有谏无讪,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
对于范仲淹的上书,太后刘娥的做法和宋仁宗一样,“不报”,既不予以回复,也不在朝堂公开。
转眼过了春节,范仲淹请求离京任职,受任河中府通判。在他离京赴任的前一天,很多同僚来送他,称“范君此行,极为光耀”。
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三月,太后刘娥去世,宋仁宗终于亲政,四月,即召范仲淹回京,任负有“规谏讽谕”皇帝职责的谏官“右司谏”。
然而,范仲淹回朝将近三个月,却没有向宋仁宗提出谏言。对范仲淹的人品、才能高度仰慕的欧阳修不禁给范仲淹写了一封信《上范司谏书》:
前月中得进奏吏报云,自陈州召至阙,拜司谏,即欲为一书以贺,多事匆卒未能也。
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
今世之官,自九卿、百执事,外至一郡县吏,非无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也。然县越其封,郡逾其境,虽贤守长不得行,以其有守也。吏部之官不得理兵部,鸿胪之卿不得理光禄,以其有司也。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
故士学古怀道者,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九卿、百司、郡县之吏守一职者,任一职之责,宰相、谏官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然宰相、九卿而下失职者,受责于有司;谏官之失职也,取讥于君子。
有司之法行乎一时,君子之讥著之简册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甚可惧也!
夫七品之官,任天下之责,惧百世之讥,岂不重邪!非材且贤者,不能为也。近执事始被召于陈州,洛之士大夫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材也。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及命下,果然,则又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廷论者,非他人,必范君也。”
拜命以来,翘首企足,伫乎有闻,而卒未也,窃惑之。岂洛之士大夫能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后也,将执事有待而为也?
昔韩退之作《争臣论》,以讥阳城不能极谏,卒以谏显。人皆谓城之不谏盖有待而然,退之不识其意而妄讥,修独以谓不然。当退之作论时,城为谏议大夫已五年,后又二年,始庭论陆贽,及沮裴延龄作相,欲裂其麻,才两事尔。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而须七年耶?当时之事,岂无急于沮延龄、论陆贽两事也?谓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
幸而城为谏官七年,适遇延龄、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是终无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今之居官者,率三岁而一迁,或一二岁,甚者半岁而迁也,此又非一可以待乎七年也。
今天子躬亲庶政,化理清明,虽为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然今未闻有所言说,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而彰吾君有纳谏之明也。夫布衣韦带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可不惜哉!
伏惟执事思天子所以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一陈昌言,以塞重望,且解洛士大夫之惑,则幸甚幸甚!
这封信虽然处处可见欧阳修对范仲淹切切企望之心,却言辞激烈,甚至可以读出一些不满,但范仲淹读后不仅没有生气和难堪,反倒加深了范仲淹对欧阳修的赏识,称赞欧阳修虽然年轻,却文风老练,更忧国忧民,不愧有“王佐之才”。
欧阳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