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言古诗:唐诗之中的“电影大片”;这一首,又堪称大片中的大片

愚鲁说文化 2024-12-21 15:53:01

七言古诗何以能成为最相宜的大片的载体?个人愚见,一则,当然以其够“长”且“古”——以其容量足够大,以其本就是古体而较少束缚;二则,更重要者,以这样的“大唐”与“唐人”在先,始有这样的“唐诗”。——即什么体裁都不是“本该如此”、“必然如此”:时代归置之;诸文章巨公,又合力为之确立了穿云及于宇宙的标杆。

七言古诗或七言乐府诗,其可谓是唐诗之中的“大片”体裁。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等等,即莫不是这种唐诗大片;白居易呢,更不用说,《琵琶行》与《长恨歌》,音乐剧大片与传奇史诗大片;还有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高适的《燕歌行》、李颀的《古从军行》……太多太多了,这样的“七古”唐诗巨制太多太多。——那种震撼,那种茫茫不觉悲欣交集的永恒不息的回味,其“古典版本、平面版本的《2001:太空漫游》”也已;今天寻常的特效大片、史诗大片,不可及之于万一……

但,不对啊,上面这些名字之中,“李颀”是谁?他怎有资格“忝列其中”?

李颀的《古从军行》好在哪里了?

还是直接看前文提到的《古从军行》吧: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黄昏饮马傍交河。(交河:在今吐鲁番一带。此处借指边塞诸河流)

行人刁斗风沙暗,(行人:服役之人)

公主琵琶幽怨多。(公主:和亲之人)

野云万里无城郭,

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

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典出汉武帝)

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

空见蒲桃入汉家。(即“葡萄”)

这是最典型的七古唐诗大片——更准确地说,七言乐府大片;盖“从军行”系乐府古题之一,借这个古题而发挥的唐人唐诗太多太多了。——那,何以典型?李颀的这首诗,具体又好在哪里了?

1、技术上的细枝末节且不说,您是否也会有这种感觉,即读之便会马上得到这样的两个字:气足?诸如“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气何等足!且这样的气息、气力、气概,大约也就唐人文字能致之,怕是画也画不出来,拍电影也难拍得出来——即便勉强达到一样的视、听效果,李颀可就用了这区区几个字啊!

然而:2、细读之,这几句又绝非寻常的布景,而是连“人心”也一并布了进去。

是的,豪雄之外,还有细腻——还有极细腻的对于“人”这件事的洞察。——何谓“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那既是展览整个边塞的自然景象,也是准确地交代边塞“行人”的日常生活——白天预警敌情,黄昏养护战马,很忙碌。且正是基于这样异常饱满的叙述,才有下文自然而然地转入对边塞人心的更细腻的刻画上——“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刁斗”或即《木兰诗》“朔气传金柝”之“金柝”,其军中铜制的炊具也——白天吃饭所用,夜里打更所用;映于“公主琵琶”,那该是这样的一番边塞生活场景:长风万里之下,人类发出的声音统统被扭曲了,人忽地就被打回到最初的人,无甚身份的区别……

——此刻,所有人都在辛苦硬撑着,都不知前路何在,都拿这一番天地毫无办法。

而“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上承这种边塞天地的非凡壮美,亦即是边塞之人的非常无力,下启“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唉,连生于斯长于斯的“胡儿”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都拿这种无休无止的战争、发生在绝境之域的格外吃人的战争毫无办法……

至此:3、全诗的“反战”主旨毕现,且那又不是紧跟某一方立场的机械的反战,而是充满了“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博大情怀的反战(语出《论语•述而第七》)。——是的,倘凑近了看,人这件事无疑异彩纷呈;但,再凑近了看或干脆站远了看,人与人又几乎是一样的:一样的都很渺小,一样的面对大自然、大历史,都无可奈何……——这又自然地接续上了结尾处的讽刺:4、讽刺道:打来打去,所得者何?所得无非无人问津的白骨或极少数人才能享用的“蒲桃”……

当然,汉唐开边的所得远不止这些;惟谁又能否认这正就是霸业雄图的另一面呢?

《古从军行》鲜明的大片属性

至此,李颀的这首诗究竟为什么是大片?具体又好在哪里了?

综上,一则,好在“气足”,且寥寥几笔即已如此气足——“豪气饱满”即一部大片最基本的硬件。二则,气足且心软。那可不是单纯擘画壮美的河山啊,而是根本上在写无可奈何的人——一视同仁地写出人们共通的不可解的难题。以此,三则,既有坚硬的控诉,又有柔韧的讽刺——既对着史册上所有类似的困境去说,又对着当朝山窜下跳的君臣去说:代古往今来所有“行人”、“公主”、“胡儿”——总之所有身不由己的涉事者——立言。

四则,更不用说技术上,诗人已臻“尽美矣,又尽善也”的境地(语出《论语•八佾第三》)——下字大开大合,整体结构却极严谨,“转场”那么多但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衔接吃力……

李颀或许是极少见的专攻大片的导演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令李颀在七古体裁上,足以无愧地和李杜白居易站在一起?

姑妄言之,最最起码有三:其一,如前述,当然要考虑《古从军行》单篇所达到的高度。——不论就体裁还是就题材而言,不论就哪一方面所达到的高度而言,皆不宜在谈到七古或边塞诗之时罔顾此人此诗。其二,李颀或许是极少见的专攻大片的导演。李杜诸公,诸体兼精,那是杨德昌也做得,卡梅隆也做得;李颀则不同,几专以七古见长——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唐诗最著名的选本之一,即基本只收录他的七古或七言乐府。《古从军行》之外,还收录了几首他写给朋友或写音乐的大作。其三,李颀七古的写法亦极具特色——以上两点皆是就“文学史”而言,这一点就“文学”本身而言。

——什么特色呢?

除却上文已提到的“下字极奔放”、“结构极严谨”的对立统一——又让你读到天然粗粝之感,又让你读到匠心独具之感;还有:用韵极巧妙。——李颀的一大写作特色即“入声”开场,有一种“鼓板”质感所带来的“现场讲说感”。——其《古从军行》“白日登山望烽火”之“白日”即皆入声,亦开场鼓板,读之如他来到眼前讲唱;其写音乐的另一个人代表作《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亦如此——开场“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出”亦用入声,亦非常像一个说唱艺人将要大讲“觱篥”的故事了……

——此外,李诗的音韵极富变化。

《古从军行》入声鼓板开场,末段却用开口最大的“六麻韵”(“空见蒲桃入汉家”);加之中段返之和之两个“胡”字,以及“纷纷”、“夜夜”、“双双”等叠字的运用,整首诗便忽而细表,忽而微吟,忽而高叫——完美注解了什么是“大片音效”。——《听安万善吹觱篥歌》等几首写音乐的七古长诗更是如此(《觱篥》一诗:十八句七换韵),很有可能:李颀正是根据他所听到的音乐的不同段落、声部安排的韵脚。

转回头再看《古从军行》,风沙声、打更声、琵琶声、胡儿的哭声……于此换韵,其又何尝不是把整个边塞天地纳为乐谱,并以此分出了不同段落、不同声部(上述韵律分析,化用自沈熙乾等人观点)?这是唐人李颀的《自新大陆第九交响曲》,这是有字的音符——是会唱歌的天书……

小结:七古何以能成为大片的载体?

至此,要而言之:1、七言古诗或七言乐府,诚“古典大片”是也!至于李颀,以其专精于此又庶几写出了别样的情怀、别样的美学,当无愧于“唐诗之中的大片导演”。2、至于他的这种情怀对不对呢?即“反战”是否乃一种历史的幼稚病呢?尽可讨论;惟人文的角度,这最最起码有一份温热的良心在——既仁,且恕……

最后:3、七言古诗何以能成为最相宜的大片的载体?个人愚见,一则,当然以其够“长”且“古”——以其容量足够大,以其本就是古体而较少束缚;二则,更重要者,以这样的“大唐”与“唐人”在先,始有这样的“唐诗”。——即什么体裁都不是“本该如此”、“必然如此”:时代归置之;诸文章巨公,又合力为之确立了穿云及于宇宙的标杆。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12月20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李颀《李颀诗歌校注》(李颀著,王锡九校注),计有功《唐诗纪事》,辛文房《唐才子传》,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考此书沈熙乾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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