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本草平、华野,李兆晖译
5. 精神全垮了
8月24日一大早就刮起 了大风,大风卷起沙土满天 飞舞,吹得人睁不开眼。 一大 早就是这么个天气,卫生队 也处于一种仓皇、黯然的气氛之中,虽然大家谁都没开口,但是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都在默默地忙着自己的事儿。 一种动摇的空气, 一种不同寻常的空气在2号阵地上飘荡。
在众多的卫生兵面前,我尽可能装出一副沉着冷静、不慌不忙的样子,但是内心的动摇却是禁不住的。死亡逼近到自己的眼前了,可是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这种滋味真不好受。不好受是不好受,但是这是责任。作为卫生队的医长,在这种时候更不能在士兵面前显得惊慌不安。这是一种掩饰,一种死到临头却偏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掩饰。“要忍耐,要忍耐”,自己心里老在这么说。
不久听联络兵说,742高地已经插上了苏军的红旗,为了夺回失去的阵地,长谷部旅团正在浴血奋战。无奈寡不敌众,并且既没有反坦克炮又缺少弹药,所以败局已定,剩下的只是绝望的挣扎。
另外三角山和巴尔夏嘎尔高地也危在旦夕,据说山已经不像个山,高地也不像个高地,都快被炸平了。
诺门罕地区到处都是苏联兵、蒙古兵,在日军守卫线的中部——胡鲁斯台河沿岸,苏军的坦克和士兵就像怒涛一样扑过来,大部队的推进就像大河流水一样源源不断而来。
坦克、装甲车卷起来的滚滚尘土,以宽阔无垠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为背景看上去,显得那么壮观。越看越像是滚滚的怒涛,像势不可挡的洪水一样。坦克的轰鸣声和士兵的呼喊声直冲云霄,真有撼山之势。大家都呆呆地看着,虽然知道那是敌人的大进军,但是却从心里感到佩服,远远看上去那就像是一幅大进军画卷的压轴卷一样。是个男人的话,是个军人的话,就应该加入到那个壮观的行列中去,我甚至这么想。
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不是日本的部队,而是苏蒙大军正在扑向我们。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我悄悄地回到自己的那个“墓穴”里,半躺半卧、无精打采地看着天上的流云发愣。
8月25日早晨,阵地上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起初我还以为是没睡醒在做梦,或者是精神紧张而引起的一种幻觉昵,可是好好一听,的确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是通过扩音大喇叭传过来的,并且说的是日本话:
“日本士兵们!你们受骗上当了虚伪的军队指挥官欺骗了你们,所有的补给都已经中断了,没有任何部队来救援你们,你们在这儿再打下去是白白地流血。快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停止毫无意义的战争,回到你们自己的家乡去吧!”大喇叭不断地 重复着上述内容,播放一遍以后再放一段日本的民谣小调《佐 渡奥开萨》。
这是苏军的又一种攻击手段——瓦解宣传和神经搅乱战术, 是不见血的攻击。 一听这歌就知道这是日本有名的歌手冈田嘉子唱的,听着听着思乡之情禁不住从心底油然而生。
广播宣传完了,苏军的飞机又撒下大量的传单和劝降书, 飘飘而下就像突然下起了大雪一样。“混蛋!”我终于禁不住心 头的怒火,冲着天空就吼了一嗓子。骂归骂,我也明白最后的 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在那个时代,不管是军人还是平民百姓,听到有人说日本 军队的坏话,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生气,这也是日本军统教育的 结果。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听到有人竟敢大骂日本皇军,我心 头的怒火腾地一下子就上来了,恨不能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们为什么要到中国的土地上 和苏军打仗呢?又是谁请我们来的呢?一再侵入别人的国土发动 战争,道义究竟在哪里呢?
到了8月25日,日军全线都在溃退之中,令人悲伤沮丧的 消息一个接一个。
整个战线都是这么一副溃败状态,我们这支毫无战斗力的卫生队应该怎么办呢?一旦苏军真的攻到眼前,卫生队到底应该怎么办好呢?作为医长的我现在不得不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
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并且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假如明天苏军攻上来要消灭卫生队,要向卫生队发起攻击的话,我就得做好送死的精神准备, 一个人打着红十字旗先走出来,走到卫生队的最前头。
苏军要是承认红十字标志而不来攻击我们,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假如苏军无视这一点而硬要向卫生队发起攻击的话,我们作为一个军人也应该有个军人的样子,不能给军人丢脸,就跟他们拼了。可是拿什么拼呢?
卫生队不具有任何现代化武器。除了卫生兵每人手里的一把俗称“牛蒡剑”的佩刀之外没有别的。我作为医长也不过只有一把刀、 一把枪,刀是祖传的宝刀“长船”,枪是一把旧式捷克手枪,真正用途是留着自杀用的。
一把破枪、几十把军刀就能把苏军的坦克打趴下?就能抵挡住苏军潮水一般的进攻?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最后的选择就只有去送死,用军政当局的话来说这叫“玉碎”。卫生队高举军刀,呐喊着冲向坦克,就这样“为大日本帝国洒尽最后一滴血”、“为皇军散花”。
苦战苦斗了3个月,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的卫生队,要用自己的肉体去阻挡坦克,葬身于坦克之下……多么悲惨的死啊,又是多么没有意义的死啊!卫生队就这么“散花”,就这么“玉碎”,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为了一个“玉碎”的名声,几十条生命白白死于坦克之下……想到这儿,我眼泪滂沱而下,怕别人看见赶紧把手绢掏出来,使劲儿按到眼上。
红十字旗就在我的背包里,现在什么都可以丢,就是这红十字旗不能丢。军队的《战阵训》中虽然明文写着“军人宁死不受虏囚之辱,日本军人沦为虏囚是极为羞耻、难以忍受的”,但是我却认为,对毫无战斗力的卫生队来说,对那些本职工作就是救护伤员的卫生兵来说,放下军刀举起红十字白旗是一个明智之举。
卫生队集结在伊林银查干湖时,我曾利 用那一段比较安闲的时光,又赶做了两面红 十字旗,把两块包扎伤口用的白三角巾对合 成一个四方形,再用红药水在上面涂上一个 大大的“十”字就成了。这两面红十字旗一直 打在我的背包里,准备一旦遇到危急情况好 马上掏出来用。
就在枕着红十字旗胡思乱想的时候,暮 色慢慢降临下来,我爬出“墓穴”向四周看了看,已经看不到 一辆坦克了。随着夜色的降临,苏军的大部队就像落潮一样往 后撤退。早上像涨潮一般冲过来,晚上又像落潮一样退回去,苏 军为什么要来回折腾呢?
答案无非有两个: 一是为了尽可能避开 日军神出鬼没的夜袭,减少不必要的死亡;二是补充弹药食品 什么的。说老实话,苏军的这种打法才是符合实际的战略战术, 令人赞叹。
8月26日早上8点来钟,迫击炮的炮弹就打过来了,我急 忙抱起红十字旗跳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一溜小跑, 一头就拱 进了旁边不远的士兵战壕里。
士兵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回过头 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转过身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 样。对我的到来总是热情欢迎的士兵,到了这个时候,也一反 常态,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小命今天 可能就要结束了,自己的事儿都顾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心思去 管他人之事呢。
阿修罗最后的世界可能马上就要到了,可能就在眼前了。 我这么琢磨着,畏惧感和恐怖感袭上心头,感觉心慌得厉害,全 身止不住地颤抖。就在大伙战战兢兢的时候,突然头顶上响起 了刺耳的、响彻云霄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炮弹什么的,定神 一听原来又是苏军的大喇叭宣传。
今天一大早就开始了瓦解宣传,扩音器的音量可能是调到 了最大,巨大的声响震得大地都有些抖动。显然苏军是想避免 不必要的损耗和伤亡,知道日军已经被分隔包围且已弹尽粮绝, 所以一大早就信心十足、变着法地进行精神搅乱战,不厌其烦 地进行瓦解宣传。你讨厌也好、恐惧也好、愤怒也好,都得听 下去,别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边大喇叭一响,天上的飞机就开始撒传单。飞机一过,满天便是忽忽悠悠、飘飘扬扬的传单。虽然那只是普普通通的印刷纸,但是此时此刻,在士兵们的眼里那就是一枚枚炸弹,摧毁精神的重磅炸弹。
一张传单忽忽悠悠飘落到脸上,我忽然觉得像是幽灵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把一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见有个卫生兵拣了几张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肝火,我冲着卫生兵就骂了一句:“混蛋!统统都扔掉!”
日军阵地上一片焦躁、恐慌、不安,眼见的是声势浩大的苏蒙大军、气势汹汹的坦克群,耳闻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的呐喊声。苏军的飞机也越飞越低,几乎一伸手就都能够着,飞机一过就是满天的传单,像白花花的雪片一样飘落而下 。
接着从晴朗的北方天空,传来女人甜甜的声音,重复播放着《告日本士兵》,并且每播放一遍之后就放一段日本的民谣小调。
传单可以不去看,可是这声音就没有办法了。想听也好、不想听也好,反正都往你的耳朵里钻。听着听着,哀愁和乡愁就慢慢涌上心头,伤痕累累的胸口上好像撒上了一把盐、受到了鞭打一样难受。
面对苏军的神经搅乱战、精神瓦解战,日军毫无办法。当官的气得都快发疯了,但是除了愤怒和叹息之外没有任何招术。
大部分人的精神彻底垮了,士气极为低迷、沮丧,苏军的宣传战果真厉害。
我也感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能就在眼前了,再做什么努力都徒劳无用。自己费那么大精力才掌握的医学知识和临床经验,统统都没用了,统统都用不上了。愤怒感、空虚感、恐怖感、悲切感、羞辱感掺杂在一起,折磨着我。可是我已无能为力,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剩下的就只有等死了。想到这里我心乱如麻、情绪低落,甚至自暴自弃起来。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了,随它去吧!
补充资料:
冈田嘉子
冈田嘉子是日本当时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 歌星.1938年1月跟随日本共产党党员.戏剧评论 家杉本良吉投奔苏联,去后不久正逢苏联"肃反". 两人被以特务嫌疑而扣押审查。
1939年诺门罕战 争期间.冈田嘉子主动要求担负对日宣传瓦解工 作.对瓦解日军士气和军心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诺门罕战争结束后.两人还是被判有罪,杉本 良吉被误杀,冈田嘉子被判刑10年。
1947年冈田 嘉子才被平反释放,后一直担任莫斯科广播电台日 语播音和日语教育工作。1992年去世,享年8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