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聪敏 来源：《外交官说事儿》

作者简介

吕聪敏 先后在中国驻英国代办处、外交部欧美司、中国驻加拿大使馆、外交部美大司任职，曾任国务院总理李鹏的外事秘书、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副主任、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十届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人大制度理论研究会副理事长、各国议会联盟执行委员、中美议会交流机制中方副主席、中国加拿大议会协会中方主席等职。

/ 编者按 /

本文是老外交官吕聪敏先生在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时汇辑他的三篇日记。12年后的今天重发于此，以供关心中日关系的读者参考。

在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的今天，中日关系面临严峻的形势，这使一切珍惜正常化成果的人感到担忧和痛心。

此时此刻，我想到三位日本政坛老人：一位是竹下登，另一位是村山富市，第三位是海部俊树。我敬识三位友人是在外事活动的交往中，他们在中日关系问题上的宽广胸怀和远见卓识使我敬佩。一切致力于中日睦邻友好的人，都会从三位老人的言行中获得智慧、力量和信心。

竹下登热忱接待李鹏

李鹏就任总理后首次访日，我有幸随行，至今印象深刻。

23年前，即1989年4月12日下午2时，应日本首相竹下登的邀请，李鹏总理乘坐的专机降落在东京羽田机场，然后一行人直赴市中心的赤坂迎宾馆。一场春雨刚过，空气格外清新，迎宾馆盛开的八重樱以其多姿的色彩迎接中国贵宾。

3时半，竹下登首相和夫人竹下直子在迎宾馆正门迎接李鹏总理和夫人朱琳。老朋友时隔8个月再次相聚，亲切紧握的双手表达的是一种真情和善意。

1988年8月26日，中共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会见来访的日本首相竹下登。

欢迎仪式之后的会谈热烈友好，坦诚务实。竹下登说：“邓小平先生在北京对我讲，要进一步发展两国关系，必须建立互信，希望竹下内阁将中日关系带入一个新的阶段。我理解邓小平先生讲话的深义，很受鼓舞。”

围绕建立互信、深化合作的主题，李鹏与竹下登展开深入讨论，取得重要共识。

李鹏说：“中日关系总的来说是好的。这是两国政治家和两国人民不懈努力的结果。两国关系中还存在一些需要注意的问题，尤其是如何对待历史和如何处理日台关系问题。同日本发展长期稳定的睦邻友好关系，是中国外交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方希望，不要让这些问题影响中日友好关系的大局。”

竹下说：“为了使两国友好关系发展下去，要正确认识过去的历史，吸取教训，这是非常重要的。在对台关系问题上，日本政府不同台湾发展政治关系，坚持《日中联合声明》阐明的一个中国原则。”他再次明确表示，日本完全没有支持台湾独立的意图。为使日中关系面向未来，日本愿意同中国在经济、贸易、文化、人才等各方面开展友好交流，日中友好的基础是《日中联合声明》《日中和平友好条约》和日中关系四原则。

10月23日，《中日和平友好条约》互换仪式在东京举行，条约正式生效。

李鹏和竹下登还着重讨论了经济合作。李鹏欢迎日方更多地到中国投资，支持日本关于成立一个专门机构来促进对华投资的设想。

对此，竹下登说：“日中投资保护协定业经参众两院通过，这次即可生效。日方成立以伊东正义为顾问的投资促进机构，将全力推进对华投资。同时，日本无偿援助中国建立中日友好医院和中日青年交流中心，之后还将建立环境保护中心，使之成为值得纪念的项目。”

李鹏此次访日是对竹下登1988年8月访华的回访。竹下访华时中方给予高规格接待，礼宾安排也很周到。中国人民对这位资深的日本政治家、老朋友表达了由衷的敬意。他同中国领导人的会谈政治上立意高、经济上务实，正式宣布从1990年开始，向中国提供6年的优惠日元贷款。他在西安发表演讲时强调“唯有和平才是日本应走之路”，应遵循《日中联合声明》与《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的精神，努力实现21世纪的日中友好。

1989年4月25日，日本首相竹下登因贿赂案丑闻辞职。

竹下因受利库路特案件牵连，处境困难，但仍按原计划热情友好成功地接待了李鹏总理。80年代末90年代初，西方国家对我国实施一系列不友好政策乃至制裁，日中关系也面临困难。竹下虽已不在台上，但出于对日中关系的重视，强调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应为日中友好努力，不同意采取孤立中国的措施。在他和各方面友好力量的推动下，日本率先恢复对华日元贷款，成立日中投资促进机构，实现了海部首相访华。

竹下年轻时曾在家乡岛根县担任青年团会长，积极为日中青年友好奔走、尽力。他胸怀从政大志，34岁时就当选为众议员，相继担任过内阁官房长官、建设大臣、大藏大臣，直至担任首相。

先生虽辞世多年，我和众多同他接触过的中方人士一样，怀念之情深存在心。无论在任时或卸任后，他都热情关注中日友好事业。他在历史问题、台湾问题上的正确主张，以及他对中日长期经济合作的深度思考，都是留给后人的宝贵外交遗产。

抚今追昔，往往使人从比照中更加明白事理。竹下登和李鹏实现互访时，中日邦交正常化已进入第17个年头。作为一衣带水的两大邻国，邦交正常化至今，虽历经坎坷，但发掘并弘扬一切有助于两国关系发展的积极因素，推动两国关系健康、顺畅地向前发展，始终是两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和利益追求。

对待中日关系，同看待其他国际关系一样，需要战略眼光，巩固并发展共同利益，妥善处理矛盾和分歧。尽管中日关系的发展道路并不平坦，但历史经验证明：友好相处、互利共赢才是造福两国人民的唯一正确选择。

作为集中体现两国和两国人民共同利益的《中日联合声明》等共同政治文件，是两国几代领导人政治智慧和各界人士所付心血的结晶，应予不折不挠地坚持和恪守。

村山富市讲话彰显道德力量

1995年8月15日，时任日本首相的村山富市为纪念“二战”结束50周年发表了一篇讲话，就日本半个世纪前发动的那场战争表示深刻反省，对深受这场战争之苦的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的人民表示诚恳的道歉。

“村山讲话”青史留名，闪耀着道德光芒，是因为他力排众议，顶住压力，深刻反省历史，强调日中必须世代友好。

1995年，日本首相村山富市（中）访华，他在参观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时，在留言簿上写下：“正视历史，祈日中友好、永久和平。”

村山先生多次到中国，多次到抗日纪念馆参观，怀着深沉的歉意向遇难者祈祷冥福。他曾说：“踩人的人和被踩的人感受是不会一样的。加害者不容易具有被害者的感受。日本人对自己受到战争特别是原子弹的伤害铭记不忘，而对加在其他受害国家人民头上的痛苦却容易忘记，所以需要总结和提醒。”

“村山讲话”的道德价值，在于他正面回应中方经常强调的“以史为鉴”，反映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共同心声。

村山先生对“以史为鉴”四字的理解令我感佩，他说：“战败后50年的今天，我国应立足于对过去的深刻反省，排除自以为是的国家主义，作为负责任的国际社会成员来促进国际协调，推广和平理念和民主主义。在这值得纪念的时刻，我谨向国内外表明一句我的誓言：信义就是我施政的根本。”

村山之后，日本经历了多届政府，在中日关系定位问题上具备村山富市政治智慧的日本领导人却不多见。

离开政坛后，村山先生不顾高龄，不辞辛劳为中日方好奔波，热心致力于中日文化、教育交流。新中国成立60周年庆典那一天，我看到白发白眉的村山老人在天安门城楼的身影。他有如此殊荣当之无愧。

村山富市

与村山富市交往甚深的华人画家宇俊之先生讲过一个故事，他说他曾去村山家做客三次，跟到一户农民家里做客没有两样。有一次交谈时间很长，吃了点儿便饭，最后剩了一点儿就要离开，村山先生劝大家把剩饭吃掉，不要浪费。他说他长寿的秘诀是懂得享受贫穷，因为贫穷许多事情就得自己动手，勤于动手就有利于身体健康。

这位从渔民的儿子奋斗到首相高位的老人可敬可爱。当我们感到中日关系的话题依然沉重时，他给了我们希望和信心。

海部俊树说他当年决定访华是明智之举

1991年，时任日本首相海部俊树来到北京，这是西方国家无视国际关系准则对华非法实施制裁之后正式访华的第一位发达国家政府首脑，当时的舆论界称其为中国打破西方制裁的重要“突破口”。

1991年8月，日本首相海部俊树访华。8月12日，江泽民总书记在北京中南海会见海部俊树首相。

人们普遍认为，海部此时此刻访华，诚然背后有日本开明和对华友好力量的推动，但应该承认，他个人的政治信念和外交胆识是主要因素。

这位81岁的老人最近在涉华问题上的一系列表态和谈话，使我由衷地赞赏他的政治智慧。他在谈到促使他访华的动因时说：“当时我就认为，孤立中国不利于整个亚洲及太平洋地区的发展。我曾对美国总统布什、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说，你们作为欧美国家看中国，我们作为亚洲国家看中国，视角肯定是不一样的。从世界局势变化来看，孤立中国不仅不利于中国的发展，也不利于欧美国家的发展，当然也不利于日本。日本和中国同处东亚地区，这就是一种‘命运’。亚洲国家的事情应该由亚洲国家自己做主。”

海部还说：“在我访华问题上，当时不仅国际社会有反对的声音，执政的日本自民党党内也有许多人不同意。他们反对的主要理由是中国的政局很不稳定。为此，我和他们进行了多次激烈的辩论。访华取得成功，日本国内和国外最后都认为我的决定是明智的。”

1999年，海部俊树（右）在西安。

在谈到中日之间有时发生政治摩擦、彼此缺乏互信时，海部说：“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双方多进行推心置腹的交流，想到什么就交谈什么。谈历史问题是必要的，但总是谈这个问题就会把话题缩窄。日本承认那段历史的错误，也在反省。如果可以在这种基础上建立新的关系，日中友好的步子就一定会越走越快、越走越好。”

海部离开政坛后，专心致力于环保和文化事业。作为“地球环境行动会议”的顾问，他和中国代表保持着密切合作。

2012年4月，我在日本东京小住时，得知海部近期关于日中关系的一次谈话，强调两国加强交流、增进了解的重要性。

他讲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他说，在北大的一个座谈会上，他问中国学生：“有谁知道日本是怎样支持孙中山进行辛亥革命的？知道的人请举手。”结果没有一个学生举手。通过这次提问，他感觉日中之间的相互了解太少，即使对过去的历史也是相互了解太少。所以，日中两国有必要开诚布公地、经常性地进行多层次的交流。

在涉及中日关系的原则问题上，海部的态度十分明朗。他的故乡是爱知县，该县首府名古屋有个不识时务的市长，发表否定“南京大屠杀”的言论，海部十分恼怒。他说：“作为一个在名古屋出生的人，首先，我要坦诚地、直接地替这位市长向中国国民道歉！那是一段真实地印刻在历史上的事件，像他那样没有经历过、没有体验过那段历史的人，说出那些愚蠢的话，简直就是对历史的亵渎！”

令人不无遗憾的是，当今日本社会此类令海部恼怒的愚蠢之辈何止这个名古屋市长！

回忆引发的思考

中日邦交正常化40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来之不易的政治和解与务实合作的成果本应十分珍惜，但做起来并不容易。

观察中日关系的现状时，人们不难发现，当前，日本政治纷乱，外交战略走入迷途，错误地把中国的崛起视为对日本的威胁，联美制华，把精力放在防范和遏制中国上来，日本因此走的是一步“死棋” “险棋”。

日本能否走出战略误区、纠正对地缘政治的误判，取决于日本政治家的智慧和胆识。日本当前有无这样的高人，我们不知道。日本社会的右翼势力从来就不甘心中日关系正常化的历史现实，这类人群的破坏能量不可低估。

可忧且可悲的是，当今活跃在日本政坛的新生代政客，以其错误的政策取向和恶化中日关系的言行使右翼势力的破坏能量扩大化。这是中日关系的真正危险所在。

对三位日本政坛老人的上述回忆文字，是我的三则日记（分别写于2011年4月12日、2011年8月15日和2012年8月10日），这三个日子分别与三位老人有关。抚今追昔、有感而发，三位日本政坛老人的政治智慧和主张，给人们带来可贵和有益的启示。在今天，尤为如此。

——本文写于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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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 《西郊民巷23号院随想》（2012年11月出版）

本文作者 | 吕聪敏 图片 | 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凤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