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能跟《红楼梦》鼎足而立的作品,只有一部《金瓶梅》。
金瓶和红楼的关系,犹如母子一般,深读这两部小说,明显能看出《红楼梦》的写作特点参考了《金瓶梅》,故而学界认为“红楼脱胎自金瓶”,这并不是一句虚言。
金瓶的文字魅力不在红楼之下,行文结构更是埋藏深意,《金瓶梅》开篇借树开花,借用《水浒传》里潘金莲、西门庆谋害武大郎的故事,慢慢以西门庆为核心人物,引出无数故事。
淫妇药鸩武大郎
《金瓶梅》对故事行文的讲究,我们可以从一处细节管中窥豹。
作者兰陵笑笑生用整整前十回,将潘金莲嫁进西门家的故事,做了一个详细的介绍。
从开篇第一回“景阳冈武松打虎”,到第十回“武二充配孟州道”,跟水浒传不同的是,武松报仇并没有成功,他赶到酒楼找西门庆算账,却误打了李外传,闹出人命,因此遭刺配。
可唯独有一个章回,独立于“潘金莲故事系列”之外,那就是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杨姑娘气骂张四舅”——这一章只讲了一个故事,便是媒婆给西门庆说媒,迎娶了寡妇孟玉楼。
薛嫂儿说娶孟玉楼
乍读这个章回,其实很奇怪,因为前面一直在讲西门庆和潘金莲,武大郎被药死,无论是验尸的何九叔,还是衙门中人,都被西门庆买通,按理应该要写西门庆迎娶潘金莲了,可作者偏偏不写,反而从天而降,硬是让孟玉楼先出场,这显得十分突兀且奇怪。
宁宗一先生在《金瓶梅十二讲》中做出了解释:
潘金莲在西门庆身上引起一次次的色欲,这种色欲可以强烈到使他杀人而不顾后果。但是,当潘金莲和孟玉楼的上千两现金、三二百筒三梭布,亦即其他陪嫁相比时,潘金莲的诱惑力就会暂时黯然失色。直到孟玉楼正式进门之后,她的陪嫁的所有权转移到西门庆手中,潘金莲的肉体又成了他不可须臾离开的物件。
这番评价可称正论,而且这种写法进一步强化了西门庆的奸诈形象。
西门庆结拜十兄弟
用今天的道德观来看,西门庆无疑是一个登徒子,整天跟一些狐朋狗友厮混,动辄淫人妻女,我们总觉得这样的人只会坐吃山空,迟早将家中财产消耗殆尽,可事实却不是这样,西门家在西门庆的运作下,资产越来越丰厚。
兰陵笑笑生对这种不合理的因果关系,通过“迎娶孟玉楼”这一章给出了完美的答案——而且这件事必须插在潘金莲之前,否则就没有意义了,因为在西门庆心里钱比色更重要。
不红君带诸君来捋一捋此处的文笔结构。
金瓶第七回,薛嫂儿给西门庆、孟玉楼说媒,结果引出一场大闹,也就是章回名里提到的“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张四舅是孟玉楼的舅舅,他想要图谋财产,不希望孟玉楼嫁给西门庆;杨姑娘则是孟玉楼丈夫的姑姑,也是丈夫直亲这边唯一一个长辈,她收受了西门庆的银子,所以同意孟玉楼出嫁。
孟玉楼嫁进西门府,需要将自己的行李物品搬走,张四舅纠结了一群人拦截,提出要打开箱笼一一检查,杨姑娘出来和张四舅争论,两人对骂,天南地北的市井脏话无一不说出来——这也是《金瓶梅》里最经典的一处对骂。
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怎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少女嫩妇的,你留他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过不得日子。不似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你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肏道士,你还在睡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第七回
这段内容写得好,不只是因为展现了市井风貌,更是因为完成了文笔结构上的闭环,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字——钱!
招宣府调戏林太太
张四舅想要图谋财产,所以阻碍孟玉楼出嫁;杨姑娘之所以跟张四舅对骂,也不是为了孟玉楼的终身幸福,而是因为她受了西门庆的钱财,答应促成这件事;回到西门庆身上,他要娶孟玉楼,也是因为孟玉楼有资产,他想要据为己有。
钱比色重要,所以西门庆暂时抛下潘金莲,着急忙慌先迎娶孟玉楼,这一核心内涵在书中各处均有伏笔。
比如西门庆和孟玉楼最初相见时,就连彼此的基本年龄信息都不清楚:
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转过脸来,问薛婆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第七回
短短两三句对话,却处处都是谎言。
西门庆包养王六儿
西门庆家中早已续弦,正妻吴月娘正经管理家事,根本轮不到孟玉楼,可西门庆却以此欺骗这个女子。
西门庆不知道孟玉楼的年龄,也显得格外荒唐,年龄是相亲对象最应该掌握的基本信息,可薛嫂却并没有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居然也没有问过。
回过头来看,薛嫂最初向西门庆介绍时,重点介绍的就是孟玉楼的钱:
薛嫂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第七回
批书人张竹坡评得好:要知玉楼在西门庆家,则亦虽有如无之人,而西门庆必欲有之,本意利其财而已。观杨姑娘一争,张四舅一闹,则总是为玉楼有钱作衬......见得财的利害,比色更利害些,是此书本意也。
孟玉楼恤老磨镜
第七回迎娶孟玉楼,第八回开篇,西门庆的女儿嫁给陈家,缺少一张好床,西门庆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过去,可见西门庆已然具有这些财物的支配权,这正是他当初迎娶孟玉楼的关键原因。
借此观之,不难看出《金瓶梅》的独到之处,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章法结构,俨然是有深意可察的,金瓶能和红楼并列为文学双峰,实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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