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认识后来成了她丈夫的那个男人时，才19岁。那时她初中毕业回乡，被选到大队赤脚医生室做助手已经两年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姓郝，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当时三十五六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郝医生是随爱农医疗队送医下乡来到新社大队的。“新社”，一听就知道是新社会的新名字，解放前这里叫张屹崂湾，也就是山里面一个姓张的大族聚居的角落。这里山大谷深林密人稀，历来除了穷，还特别缺医少药——山民们得病，大多靠世传草药土方子解决问题，治不了就只能硬扛等死。

解放后新政府关心山民的生活和健康，做过很多努力。多次发动爱国卫生运动，乡社组织村队检查组检查卫生到每个农户，甚至管到他们家床下尿罐子倒没倒的程度；县里还经常组织医生送医下乡到村到小队，现查现治多发常见病，也进行一些卫生健康常识的宣传普及。

医疗队每次到张屹崂，书记和大队长就派菊花陪同翻山越岭去访病问苦。县医院领导也没注意过，郝医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特别喜欢报名参加那个多数医生能躲就躲的医疗队的。直到一两年后，郝医生的护士老婆到院长办公室撒泼打滚，控告他们年年派郝医生下乡，导致他被山里的狐狸精迷住了心窍，现在他们的家要散了，医院领导必须负责。

可是院领导已经负不了责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平时那个不哼不哈埋头业务的郝医生，竟然胆子这么大脾气这么倔。为一个农村户口的姑娘抛弃吃商品粮的孩子妈，你说他图的个什么呢？

张屹崂山里那个叫菊花的姑娘，这几年到院里来培训或者配药，他们也都见过几面了。实事求是地说，长得那是真好看，脸就像山里溪水旁春天的檀树叶子一样嫩生光滑。两只眼睛就像檀树叶子上的露水珠子一样晶莹明亮。两根黑油光亮的粗辫子直垂到腰下，走起路来在两片翘起的浑圆臀上甩来甩去，就像有什么在扒拉指挥。菊花不会说普通话，一口山里土话显得怯生生的，还没开口，耳朵根都红了……

你说，这样一个姑娘，怎么会是妖精，还是狐狸变的？不可能！这一定是郝医生那个有名的泼婆娘疑神疑鬼搞出来的事——这个女人一直有点蠢，你的男人确实才貌双全人品也好，但你也不能总是随随便便不看对象就捕风捉影吧？他们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山里土妞，怎么可能呢？你这样胡闹，搞臭了你家郝医生的名声事小，污了一个淳朴山里姑娘的清白可是大事，人家可还要说婆家嫁人的呢。

可是，当女院长和男女双方当事人一接触，就发现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这事千真万确是真的！郝医生话还是不多，颠来倒去就一句：我确实爱上菊花了！菊花呢，泪落连珠子——就是个哭，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谁见了心不软啊。

无奈，医院以开除公职开除党籍相挟慑，郝医生也不改离婚的坚志：我和老婆早就过不下去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可是，对这样一个业务尖子，为了个人生活作风的一件事，又怎么下得了开除的狠心呢？最后，党内记大过，工资降一级，发配新民公社卫生院反省观察。“你们把他发配到新社所在的卫生院，这不是在成全那一对狗男女吗！”郝医生前妻到院办跳脚大骂，但也无可奈何了。

山里的菊花，承受的压力不比郝医生小。因为她已被大队书记的儿子追了几年，一直没松口，现在跟这个已婚的郝医生（好个屁呀！）不清不白，实在不要脸！面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书记，菊花爹妈只能骂自家姑娘“丢尽了祖宗八代的脸”。

郝医生前妻的两个儿子，判给他们夫妻双方各一个，但两个儿子都坚定地选择了跟妈妈一起生活，而且发誓说，等我们长大了再跟他算这笔账！长大了，却并没有来算账，因为他们的学业工作都是父亲安排的。

菊花嫁给郝医生，继续在张屹崂当了十多年赤脚医生，后来郝医生返回县医院，当了院长，当了县卫生局干部……菊花终于进了城，当了药店店员，吃上了商品粮；她和郝医生也生了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生活在美国，一个生活在深圳。

那些年，菊花和郝医生夫妻俩，在求学、医护生实习或找工作方面，给张屹崂的孩子们提供了很多方便，在乡亲们中多有口碑。

郝医生在跨进九十的门槛时逝于22年底的新冠风暴。菊花现在年过七十，跟着儿子生活在城市。美国去过了，国内的很多大城市也走过了，现在她越来越想念张屹崂，想念小时候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她辗转打听到几个小学同学的电话，一一给他们打电话，问好聊天，可他们都反应淡然——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知道她打电话来想说什么。他们恭维她是人生赢家，她却心里五味杂陈：我为什么那么想念张屹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