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1507年)闰正月二十一日,明武宗收到郑王朱祐枔呈报的讣告,称母妃胡氏去世,请求朝廷赐祭、营葬。宗王、王妃去世,朝廷按其身份不同,赐予不同级别的祭礼,为其营建墓地属于惯例,自然不会推脱。可郑王提出的另一个请求,却让朝廷感到很是棘手。他宣称自己父王郑僖王的墓被山洪冲毁,打算借此机会另择墓地,让二人在九泉之下完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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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以后,宗王墓葬由单墓穴的夫妻分葬改为双墓穴的夫妻合葬,当宗王或王妃中的一方去世,朝廷营建墓葬时,会提前给未亡人备好穴位。也就是说夫妻之中后走的一方离世后,朝廷只需安排人手打开墓葬,送其入内,最后封闭大墓便可,所需成本不大。若将郑僖王迁葬之事接过来,等于是要营建一个全新的墓园,所费弥多。且其他宗王也会有样学样,让本就吃紧的财政雪上加霜。是以礼部磋商过后表示,朝廷只负责安葬时的坟园营建,至于迁葬,其所需物料钱粮当由本府自行负责。
“乙丑……郑王之母妃胡氏卒,乞祭葬。又言:故父僖王见滋之墓为山水所毁,欲迁而合焉。礼部言:‘迁葬之役出本府自营,有司无与,宜移文勘实而行。胡氏祭葬如例。’从之。”(《明武宗实录》)
这位意图蹭朝廷便宜的郑王,平素有什么表现呢?
幼年失怙,艰难袭爵朱祐枔(音xín),生于成化十年(1474年)四月二十三日,为郑藩悼僖世子朱见滋的嫡子兼独子,生母世子妃胡氏。
郑藩前两代亲王都是奇葩。
始封君郑靖王朱瞻埈(音jùn)在京期间妥妥的是一副贤王模样,深受大哥明宣宗信任,两次监国,还代替大兄承担皇陵祭祀活动,为大明首任亲王祭祀官。可之国凤翔后性情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当地为祸不小。
继任的郑简王朱祁锳(音yīng),最初也很是贤明。父王长期卧病,他自12岁开始代理府事,行事进退有据,把郑藩打理的井井有条。可随着时间推移,种种恶行开始暴露,比如虐待罹患重病的父王,宠妾灭妻两任世子妃的去世或多或少与他有关,恨屋及乌与嫡长子朱见滋势成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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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六年(1470年)六月,郑藩左长史张铎向朝廷乞骸骨,根源便是郑王父子之间的矛盾无法转圜。朱祁锳继位后,对原配韩氏耿耿于怀,多次当着王府官及下人面前指责韩氏“龌龊”,也即品行低劣,表示百年之后羞于与她同庙。为此甚至打算剥夺朱见滋的继承权:“见滋是我为世子时生,如何袭得王爵?”故而即便此时朱见滋年已十九,可朱祁锳依然迟迟不肯为他请封、请婚。
这明显是在破坏宗藩制度,明宪宗岂能让他如愿。面对随敕书而来的天子之怒,朱祁锳瑟瑟发抖,着急忙慌地上疏给好大儿请封。成化七年(1471年)二月,朱见滋被册封为郑世子。
不过在这件事上,郑王殿下也是属驴的,打一鞭才愿意走一步。给“逆子”请完封,便再次犯倔不愿给他请婚。于是乎天怒再临,又一次乖乖上疏请婚。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南城兵马指挥胡铭长女胡氏被册封为郑世子妃。
在这种环境下降生的朱祐枔,大概率不为祖父所喜。更悲催的是,一早就失去了王府内最大的靠山。成化十五年(1479年)四月,郑世子朱见滋去世,终年二十八岁,朝廷赐谥曰悼僖。
此时朱祐枔年仅6岁,幼年失怙,在步步惊心的王府内一个不小心就会没了。果然,失去倚仗的他,很快就面临人生中最大的挑战。
郑王朱祁锳共有十二子,除悼僖世子朱见滋这个嫡子外,都是庶出,其中次子、六子未名早夭。故朱见滋去世后,序齿第三的盟津王朱见濍(音sōng)成为朱祁锳的事实长子。放在其他朝代,正常情况下,王爵当由他承袭,奈何大明实施的是支系伦序制度,有朱祐枔挡着,这爵位绝对轮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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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分封建藩起,大明诸藩爆发夺嫡之争并不罕见,别人夺嫡大多从感化父王等正规途径,亦或谋害侄子、构陷大哥等歪门邪道入手。然而朱见濍这位大聪明却另辟蹊径,仗着自己生母是父王的宠妾,自己也深得父王欢心,竟选择偷偷潜入郑王府窃取继承人象征之一的世子金册,过后又打算偷盗另一象征:世子金宝。
在他看来只要世子套装到手,这世子之位自然手到擒来。然而他显然忘了,这是在挑战父王的底线。于是乎,朱祁锳一反常态的追究其偷盗责任,多次派人追索世子金册。面对父王的真怒,朱见濍只能乖乖认栽,但从此父子俩算是结下冤仇了。盟津王殿下“自是不复朝王,凡朝廷庆贺大礼皆废”。
朱祁锳也不惯着他,为熄灭逆子的夺嫡之心,于成化十八年(1482年)上疏朝廷,为朱祐枔请封。此时朱祐枔只有9岁,并不符合册封条件,可鉴于郑藩错综复杂的现状,明宪宗还是准其所请。于当年九月册封朱祐枔为郑世孙。
此举惹来朱见濍更大的不满,开始扩大打击范围。因三叔泾阳王朱祁铣与父王臭味相投,每次相遇她故意不下轿行礼。王府为其妹广宁郡主筹备嫁妆,他打上门去,把所有物品捣毁并付之一炬。如此尤不解气,还当众对父王破口大骂。
下不来台的朱祁锳,怒气冲冲地向朝廷告状,要求严惩这个逆子。明宪宗派人查实后下诏革去其爵位,让他戴平巾读书习礼。时值成化二十年(1484年)。
即便如此朱祁锳父子俩斗法依然没有结束,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二人纷纷上疏揭对方的短。最终朱祁锳遭申饬,朱见濍被废为庶人,全家发配凤阳。
朱见濍这个最大的刺头遭严惩,朱祐枔的继承人身份总算得以巩固。
屡屡为堂叔求情的好好先生弘治八年(1495年)八月二十七日,郑王朱祁锳薨逝,享年65岁,朝廷赐谥曰简。弘治十年(1497年)十一月,朝廷正式传制册封郑世孙朱祐枔为郑王。次月,在怀宁侯孙泰、鸿胪寺少卿孙绳这两位册封正副使的见证下,正式袭爵。西城兵马指挥郑锦之女同时被册封为郑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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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敬天崇祖”思想下,“孝”最高人生准则之一。虽然郑简王生前对正妃韩氏多有怨言,流露出不愿与她同庙的意愿,可继任者是韩氏的直系子孙,让她升祔郑藩宗庙是必然的选项。
对祖母如此,对父王自然更会如此。朱祐枔一上台就上疏为父亲谋求更高一层次的身份,以便入本支宗庙享受冷猪头肉。在他的努力下,朝廷于弘治十二年(1499年)九月追封悼僖世子朱见滋为郑王,赐谥曰僖。
达成心愿后,朱祐枔再次上疏朝廷,请求准许他出城祭扫郑僖王坟园,并将赐予的郑僖王册宝供奉入坟园享堂,以告慰父王的在天之灵。此等孝贤之举,明孝宗自无不可之礼。
“癸亥……追封故郑世子见滋为郑王,谥曰僖。嗣郑王祐枔因乞出城诣坟所,奉安所赐册宝于享堂内,以彰恩典。许之。”(《明孝宗实录》)
弘治十四年(1501年)十一月,朱祐枔以父王获得追封为郑王为由,上疏请求按照惯例进封其姐连城县主、妹妹阜平县主为郡主,再次得到朝廷的恩准。
相对于前两代郑王,朱祐枔这位嗣郑王要省心的多,平素深入简出,安安分分的当一个贤王,他在位期间,郑藩没闹出什么鸡飞狗跳的破事,堪称好好先生。唯一令朝廷头痛的是,他屡屡上疏为在郑简王在位期间被革爵的堂叔朱见溢求情。
郑靖王朱瞻埈这位郑藩老祖宗共有四子:嫡长子朱祁锳一脉承袭王爵,次子新平王朱祁锐、四子朝邑王朱祁镕两支因绝嗣一代而亡,第三子朱祁铣被册封为泾阳王。朱见溢便是朱祁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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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铣与大哥朱祁锳同恶相济,二人平素不管卧病在榻的父王死活,只图自己风流快活,每逢时节也不紧着去问候,反而相聚“作乐酣饮”。郑简王“宠妾灭妻”事件中就有他的首尾,进谏的王府承奉正是在他的唆使下被杖毙。也正因此,天顺四年(1460年)兄弟俩一块被明英宗召到京城回炉读书。似乎这次改造很有效,此后再没传出他作恶的声音。
弘治元年(1488年),泾阳王朱祁铣去世,享年56岁,谥曰安靖。朱见溢虽然是其第三子,可大哥、二哥未名早夭,作为嫡子与独子,泾阳王爵自然由他承袭,于弘治四年(1491年)袭爵。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朱见溢为长子时就“荒淫已著”,母妃张氏对其进行管教,换来的却是无尽的怨恨:“母薨,乃杀一犬,殓以布衾,埋之后圃,祭以牲醴,盖以比其母”。当明宪宗驾崩的消息传来,面对国殇“朝夕临无戚容”,偷偷宰杀鹿来吃。
父王去世成为府中老大之后,更是荒淫不堪,竟然在居丧期间多次召集娼妓来王府寻欢作乐。王妃郭氏对其出格行为屡屡进行劝谏,换来的却是无情的虐待。为报复母妃,听信校尉陈玉的谗言,强行将张王妃的妹妹、自己的小姨纳为妾室。其他恶事也做了一箩筐。
时任郑王朱祁锳虽然自身也不干净,可好歹比朱见溢这个侄子要强上不少,对其所作所为颇不待见,一道奏疏将他捅到了明孝宗案头。弘治八年(1495年)三月,朱见溢被革爵闲住,以其所干的破事而言,一向对宗室格外强硬的明孝宗这回算是法外开恩了。
弘治十四年(1501年)三月,郑王朱祐枔上疏为堂叔朱见溢求情,表示他已经改过自新,请求恢复其爵位,可惜没能打动明孝宗。
“壬戌……郑王祐枔再为革爵泾阳王见溢奏请复爵。上曰:‘见溢革爵未久,未必遽能悔过,姑已之。’”(《明孝宗实录》)
一个“再”字证明这并非朱祐枔第一次上疏为朱见溢求情,奈何次次都被打回,毕竟以他的罪恶革爵已算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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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六年(1503年)六月,朱祐枔再次为朱见溢上书言事,这次到不是请求让他复爵,毕竟朱见溢的身份已经变为“故革爵闲住泾阳王”,也即已经去世。这次郑王殿下变得更加务实,给亡故之人寻求身后名虽然重要,可显然难以实现,故他退而求其次,请求朝廷赐祭葬。
本文开头提到赐祭葬为宗王级别才能享受的身后待遇,朱见溢的“革爵闲住泾阳王”,说穿了属于废为庶人的缓刑形式,表现好可以复爵,否则更进一步就会成为庶人,故在身份上比庶人好不了多少。给庶人赐祭葬前所未有,是以礼部极力反对。关键时刻明孝宗再次为其开了特例,赐祭一坛,并赐予墓地,至于营建则要郑藩方面自行处理了。
“辛丑……郑王祐枔为故革爵闲住泾阳王见溢乞祭葬。礼部言前无此例。特命与祭一坛,仍赐之葬地。”(《明孝宗实录》)
正德二年(1507年),朱祐枔再次上疏为朱见溢妻女讨要养赡岁禄,这是他在临终前为堂叔一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阿越说正德二年(1507年)二月二十九日,郑王朱祐枔薨逝,在位11年,终年34岁,朝廷赐谥曰康。谥法“温柔好乐曰康”。朱祐枔幼年失怙,缺少关爱,与母妃胡氏相依为命。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竟然没有长弯,依然保持着一颗赤诚之心,实属难得,以“康”做盖棺定论,当得其所。
奈何郑康王无嗣,郑藩大宗陷入绝嗣,其父郑僖王又只有他一根独苗,继承人选只能再上推到郑简王一系,从其诸子中挑选。一时间牛鬼蛇神纷纷现身,郑藩上下闹得鸡飞狗跳。
长支绝嗣,二支早夭,本来三支的盟津王朱见濍属于第一顺位继承人,然而父王在世时太作,生生把自己作成了庶人,发配凤阳。不过他在凤阳也就待了一年有余,恰逢皇权交替而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十二月,被新皇帝明孝宗特赦,得以回归怀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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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二年七月,大侄子刚去世没多久,还在丧期,盟津庶人朱见濍突然上疏朝廷请求复爵,目的何在不问可知,是故一口回绝,不过在养赡上给予了特殊照顾。
“乙巳……郑府盟津王见濍先以罪革爵为庶人,幽于高墙,既而以恩赦回。至是奏请复原爵。上从礼部议不许。仍岁给半禄赡之,本色折色均支。”(《明武宗实录》)
如此一来,四支东垣王一系成为幸运儿,此时在位东垣王、郑康王的堂弟朱祐檡(音zhái)是郑王爵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奈何他老爹首封东垣王朱见(氵贡)“狎近歌妓顽童,轻信邪言,谋害正妃,有乖大义”,被明宪宗下令褫夺冠服,戴民巾读书习礼,虽然保住了王爵,可终究是一大污点。
朱见(氵贡)以下的老六未名早夭,老五河阳怀简王朱见沩、老七信阳悼怀王朱见泿、宜章怀顺王朱见汌皆以去世,只要能扳倒四支,郑王爵位就是老九繁昌王朱见寖的囊中之物,他这一系自然不肯放过这等机会。
郑康王尸骨未寒,其庶祖母、繁昌王的生母郑简王夫人张氏就上疏朝廷,以此为由要求剥夺朱祐檡的继承权。张氏的奏请有依据吗?事实上还是有的,当年蜀藩蜀僖王朱友壎(音xūn)去世后,蜀献王朱椿嫡长脉彻底绝嗣,次子华阳王朱悦燿因屡屡犯错被明仁宗发配湖广澧州,爵位依然得以保留,可择取蜀王继承人时朝廷还是选择越过他,让老五保宁王朱悦(劭火)袭爵。
但此一时彼一时,朝廷认定朱祐檡为第一继承人,即便张氏多次上疏抗争依然无效,甚至为平息郑藩内部纷争,不待郑康王期满,就快刀斩乱麻的于正德二年十二月宣布东垣王朱祐檡袭封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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