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每一块墓碑都是一本长篇小说,写着墓中这个人的一生。我说,我心中有一本长篇小说和一万块钱,写着我生前的秋叶夏花,赚一笔柴米油盐。请听我的小说、我的钱,说一个文学青年的挣扎,一个老新闻的遗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的青少年时代,爱读小说,读过杨沫的《青春之歌》,读过冯德英的《苦菜花》,读过曲波的《林海雪原》,读过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还读过俄罗斯托尔斯泰的《复活》、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等。这不是为显摆拉书单,真读过,不少我国青少年也读过。托尔斯泰和肖洛霍夫的作品不说了,我写不出来。至于杨沫、冯德英、曲波、周立波的作品,看了一遍又一遍,掂量掂量自己,也就那么一回事,努努力,使使劲,我也写得出来,只要给我时间,有人管饭,有人出版,不信叫我写写看。写什么?早想好了,写一个地主家庭的没落,写一个穷小子的野心和挣扎,写1959到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家乡信阳“过粮食关”……可惜,心里想,手没动。后来干了新闻,写时评政论。想法变了,要像旧小说中的秦叔宝、赵子龙、岳鹏举,要凭本事上边关,一刀一枪拼搏功成名就,不能一生为了一本小说,为了一万块钱。社会的选择左右个人的选择,屁股决定脑袋,眼前利益比长远利益诱人,我这块“砖”被搬到报纸上,尽心尽力,从一而终。老了,回想当年为什么痴情写长篇小说?一个重要原因是,听说《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暴风骤雨》的稿费为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当年是笔天大的财富。凭家父一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凭我暑假打短工一天一块二毛五的工钱,我们爷俩苦干一辈子也挣不到一万块钱。当年,大米一毛二一斤,白面一毛七一斤,自行车一百多块钱一辆,缝纫机一百多块钱一台,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才一万多块钱。一万块钱在信阳,能买一处大房子,父母亲住得宽敞,我娶媳妇也有新房……巨大利益是穷小子的巨大动力,我得下决心写小说,写长篇小说,写值一万块钱的长篇小说!没什么难的,我既有逻辑思维也有形象思维,既懂源于生活又懂高于生活,我会“写两条线”“左右开弓”,我会讲故事,让听众或义愤填膺或泪流满面。写吧!点一支“黄金叶”,泡一杯毛尖茶,找个林道静,找个杨子荣,找个赵光腚,再找几个贪官污吏、牛鬼蛇神。不信写不过他们,不信没人给我出版,不信出版后不洛阳纸贵,不信拿不到一万块钱。后来,退休后,我想,如果这辈子不干新闻,埋头苦干写小说,能不能写出点名堂?结论很悲观。
偌大中国,才子才女,千千万万,有多少写小说的,写出名堂的又有几个?感谢陈忠实,他的不世才华,他的脚踏实地,他的呕心沥血,给我上了一课,有差距,有很大的差距,我使出浑身解数也写不出《白鹿原》,那是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那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陈忠实比我年长,走时74岁。他以生命为代价,写了一本躺在棺材里可以当枕头的《白鹿原》。我舍得自己这条命吗?终于想明白了,写一部长篇小说不难,赚一万块钱不难,但要写出一本《白鹿原》,难!陈忠实一辈子一本《白鹿原》,死而无憾。年轻时,批判过丁玲的一本书主义。丁玲1952年从莫斯科访问归来后,面对带回的俄罗斯优秀古典文学作品和苏联的文坛名著,慨叹曰:“一个人,辛辛苦苦地写一辈子,写一大堆也可能什么都留不下来,可是,哪怕用一生的时间,能写出一本这样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也就可以了。”丁玲说错了吗?没错。许多人写一辈子,没有写出一本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书,不是事实吗?我心中有一本长篇小说和一万块钱。这是我青春之梦,梦醒后,谨写以上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