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三槐的靴底黏着半片指甲,那是三天前,从翠云楼的杀手脚趾上削下来的。他伏在沙丘的背阴处,后腰的刀伤正往外渗着黑血,河西十三连环坞的追兵在月牙泉西侧拉成了扇形的包围圈。
驼铃声贴着沙地传来时,他嗅到了蛇母草特有的腥苦味。

“将死之人求药,得拿执念来换。”白发老妪从流沙漩涡里浮出半截身子,枯瘦的手掌托着一个黑色的陶罐,陶罐里一条碧绿的小蛇正吞吐着信子,令人不寒而栗。她指甲缝里的朱砂红得刺眼,那是河西巫医特有的标记。
胡三槐攥紧镶着翡翠的匕首,刀柄上的“仁义”二字早被血垢糊成了褐色。七步外的沙地上,他流出的毒血凝成了镖局“忠义”旗的纹样,此刻正在月光下诡异地蠕动着。

小蛇钻进胸腔时,胡三槐看见十八岁那年的雪夜。总镖头把翡翠匕首拍在案上,说这单暗镖要押的不是货,而是刑部大牢逃出来的女钦犯。那妇人蜷在榆木箱里,后颈的黥印浸着脓血,像朵烂在雪地里的山茶花。
“朝廷要犯不算人。”总镖头说完,往他新纳的千层底布鞋上啐了口浓痰。
记忆突然被马蹄声踏碎。十三连环坞的追风马喷着白汽冲过沙梁,领头汉子肩头的鎏金马刀缀着红绸,刀光扫过胡三槐藏身的沙窝。老妪的银铃铛突然炸响,小蛇在他心口狠狠地咬上了一口。

“你不是真正在悔过,你只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老妪褶皱里的眼睛,刹那间,亮得竟是如此瘆人。
当鎏金马刀劈开夜风时,胡三槐正跪着擦拭匕首。后腰伤口的青斑已蔓延到锁骨,碧绿小蛇盘在他颈间,毒牙刺入的位置凸起了蛛网状的血纹。

“镖局把你妻儿吊在旗杆那日,血把翡翠都染透了。”领头汉子刀尖挑开他的皮袄,露出胸前歪扭的“忠”字刺青,“总镖头说你最像条狗,挨了打还会摇尾巴。”
胡三槐暴起的瞬间,小蛇毒囊在他的喉头炸开。哪一款,他看见自己扑向马队的身影分裂成了两重——十八岁的新镖师握着翡翠匕首,三十岁的丧家犬攥着淬毒的铁蒺藜。当刀锋没入领头汉子的咽喉时,喷溅的血珠里,映着两张同样狰狞的脸。
最后一刀扎得太深,翡翠匕首的刀柄硌着掌骨,胡三槐忽然想起离家那晚,妻子就是用这块翡翠押了药钱。风卷着沙粒灌进伤口,他听见老妪像是在刨挖什么,胸腔里空荡荡地回响。
蛇母草在月光下疯长,碧绿小蛇已变得通体血红。老妪的枯指捏碎蛇胆,紫黑色的毒液滴在胡三槐渐渐涣散的瞳孔上:“求饶的从来不是良心,而是怕死的筋骨。”

子时三刻,沙暴吞没了月牙泉。十三连环坞的鎏金马刀埋在流沙下三丈,那柄插在仇敌心口的翡翠匕首却始终露着刀尖,像截不肯腐烂的指骨。河西的牧羊人说,每逢朔月就能听见刀刃震颤,仿佛有人至死咬着那句没出口的“悔”声。
沙丘的背阴处,总镖头当年啐在布鞋上的浓痰,此刻早已凝成了琥珀色的石砾。
风起了,沙起了。
风沙的呜咽声,也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