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把门边一站，侧着脸，看着卢千阳。
卢千阳没有看阿景一眼，一个孤独的背影映入他的眼帘。
苍老，瘦削，花白的头发，头发里插着一根银簪，两个血红的珍珠挂在簪尾。
卢千阳的喉结使劲地滚了滚，一丝悲凉涌上心头。
那是郡主花白凤的背影。
花白凤佝偻的身躯，蜷在轮椅里，耷拉着脑袋。
“卢队长，请吧……”
阿景一脸怪笑地对卢千阳说道。
卢千阳没有理会他，进了屋，径直向窗边的花白凤走去。
他走到轮椅跟前，慢慢地蹲下身，微微地仰着脸，盯着双眼茫然，空洞失神的花白凤。
“郡主……”
卢千阳轻轻地唤了一声，花白凤没有丝毫的反应。
卢千阳默默地看着郡主，他的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无论是死去的裘神医，还是活着的那个裘神医，都明确地说过，一个人是无法装傻这么多年的。
更何况死去的裘神医非常笃定的判断郡主是在装傻，可是，她为何一直装着傻，即使是在最危险的时刻，也没有揭去脸上的面具？
卢千阳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始终相信，传奇人物花白凤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卢千阳慢慢地站起身，却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还认为她是装傻？”
卢千阳没有回头，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身后是谁。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地从卢千阳的身后走了出来，慢慢地走到轮椅后面，双手轻轻地搭在花白凤的肩上。
宋开山。
“想不到，会是你……”
卢千阳冰冷地叹了一口气。
宋开山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笑，得意的，胜利者的笑容。
“想不到我怎么样？”
宋开山柔和地反问了一句，慢慢地推着花白凤的轮椅，停在了那扇硕大的落地玻璃窗边上。
“我在没见过你之前，就认识你，是从袁克佑，方城等等那些老同志的嘴里说到你；从那些绝密的资料里看到你。可是，无论是那些老同志，还是绝密的资料都无法想象，你早已背叛了组织……”
“哦？我早已背叛？”
宋开山打断了卢千阳。
“你既然从别人的嘴里，和绝密的材料看到我，那你一定知道自李部长死后，我就再未出现过，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卢千阳点点头。
是的，自从李部长过世以后，那个他认为忠诚的战士宋一刀，宋开山就再也没有了信息，组织上也和他彻底地失去了联系。
“他死了，我若还在大陆，一定活不到现在……”
宋开山悠悠地叹了一句，他的脸上虽然挂着浅浅的笑容，眼里却闪过一抹伤悲。
卢千阳知道，宋开山的伤悲，是为李部长。
李部长的死，也许永远都是个谜。
在那个年代，宋开山的选择也许是对，特别是他这种天生敏感，又极其聪明的人。
“你既然已经脱离了组织，也不再为我们工作，又何必……”
卢千阳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看着年老的宋开山。
宋开山默默地站在花白凤的身后，看着窗外那片迷人的景色。
蔚蓝的大海和天空，几朵棉花般柔软的云朵飘得很低，洁白的海鸥在那些云朵里飞来飞去……
金色的，柔软的海滩上，三两个孩童真光着脚丫在沙滩上玩耍，微微翻滚的白色的浪花如那些孩子们脸上快乐无邪的笑容。
“自从李部长死后，我从那边逃出来，我就彻底不再相信他们了……”
宋开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双手背在后面，雪白的眉毛下，那双眼睛里满是无尽的沧桑。
“你可以不相信，可以逃离，为何要背叛？”
卢千阳终于说出的那两个字——背叛。
宋开山侧过脸，盯着卢千阳。
“背叛？”
他冷冷地轻哼一声。
“我是出卖过国家的机密，还是残杀过过去的战友、同仁？”
宋开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散，冰冷的目光扫在卢千阳的脸上。
“我虽然是逃出来的，但我还是个中国人！出卖祖宗的事情，我宋开山还是干不出来的！”
宋开山的话让卢千阳明白了，他是后来加入了共济会，只是单纯地加入共济会！
可是，有些人，在有些时代，即使是脱离组织，也被视为背叛！
宋开山的表情很严肃。
“你既然没有背叛，那你为何一定要把郡主留在香港……”
卢千阳指了指表情木讷的花白凤。
痴傻的郡主耷拉着头，空洞、无声的眼睛盯着窗外那片蔚蓝的大海。
“如果你没有背叛，你非常信任的徒弟山口，也就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他勾结日本人黄国生，在你的这家私人诊所里秘密研究木仙症；如果没有你的默许，他们会把裘神医囚禁这么多年，也把郡主关在这里这么多年……”
卢千阳语气咄咄，一脸正气。
宋开山眯着双眼，冰冷的目光盯着卢千阳，满是皱纹的脸庞，变得愈发地苍白。
他的双唇微微地颤了颤。
“小子，就因为这件事情，你……，认为我就和日本人有勾结？”
卢千阳平静地看着宋开山，冷冷地说道。
“难道这些都与你无关？你宋一刀是什么人，当年李部长亲选之人，是李部长为数不多的直接联络的顶级特工之一！你创办的私人医院里，两个日本特务秘密勾结在一起，囚禁了两个人好几年，又在一起秘密研究绝世病毒，你宋一刀不清楚，不知情？”
宋开山看着卢千阳正气凛然，苍白的脸又微微地有些泛红，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这么想的，如果我告诉你，告诉方城和袁克佑，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一定不会相信，不会相信的……”
宋开山慢慢地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花白凤，又朝窗户边上挪了挪。
只因，那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花白凤的脸上。
阳光炽热，烤得花白凤的右侧脸庞泛一股殷红。
“相不相信，其实都不重要了。”
卢千阳缓缓地向前一步，正好站在那束阳光里。
宋开山侧着脸，盯着卢千阳。
卢千阳淡淡地冲着宋开山笑了笑。
“在虞山镇，胡泉城给了我一张机票，让我从上海到香港来。”
卢千阳娓娓说来，宋开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卢千阳。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一定要把我逼到香港来，也不清楚他们一定要带着两样东西到香港……”
卢千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卢千阳伸出手，从兜里掏出那个封面印着开封铁塔的日记本，他把日记本朝宋开山晃了晃，又把日记本放进兜里。
“还有一件东西，是人，是个女人……”
卢千阳看了看一直站在墙边沉默不语的阿景，苦涩一笑。
“这个女人一定也跟我到香港，说是要给我生几个儿子……”
卢千阳自嘲地笑了笑，宋开山和阿景还是那副表情。
卢千阳朝窗外看出去，阿景的开的那辆车正巧停在那宽阔的林荫道上，卢千阳嘴角微微地翘了翘，回头看着宋开山。
“这家医院里，除了郡主，应该还有一个人……”
宋开山的双眼微微一眨，眼眸深处闪过一抹常人无法看见的惊愕神色。
“谁？你认为还有谁？”
宋开山还是忍不住，疑惑地问卢千阳。
卢千阳看了一眼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平静地站在墙边的阿景。
“随我来香港的那个女人，她并未进来……”
言妙语并未随卢千阳进来，她虽然和卢千阳上了七楼，却在电梯口停住了脚步。
卢千阳并未问她，言妙语也未告诉卢千阳，她为何不随着进花白凤的病房。
“这个时候，言妙语应该在另外的房间里，在那间屋里，一定有个人是她想见的，也是胡泉城让我来见的那个人……”
卢千阳平静地说着，脸上的无奈、苦涩的笑容居然渐渐地消散。
他默默地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宋开山，宋开山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他。
卢千阳微微地点点头，缩回手，把手里的那支香烟夹在手指间，又摸出打火机。
“噹”一声响，一股蓝红的火苗腾起。
卢千阳微微地侧了侧脸，火焰将嘴唇叼着的香烟点燃。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鼎鼎大名的宋一刀宋开山，居然加入了共济会……”
卢千阳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一股浓郁的烟草味儿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不错，我是加入了共济会，而你，却是华夏共济会未来的尊主，你们向家会是全世界共济会十三家族之一，你也会成为共济会东方家族的话事人！”
宋开山的话和胡泉城，和武东来，和和平饭店的老顾一个语气，也是一样的看法。
卢千阳面无表情，他知道，也许一个人是疯子，两个人是疯子，不可能这么一群是疯子。
看来，自己还真是他们口中说的天选之子了。
卢千阳心里不由得苦涩一笑。
“宋一刀，我已经来了，尊主也好，东方家族也罢，还有你口中所说的话事人，我已经站在这里了，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耍什么阴谋？”
卢千阳似乎很是有些不耐烦，冲着宋开山厉声说道。
宋开山看着卢千阳微微有些涨红的脸，眼里闪过一抹冷笑。
“卢队长，这么长时间，你都过来了，不在乎多等等……”
卢千阳脸色一沉，他知道宋开山在等什么，他在等言妙语和藏在暗处的那个人的谈话结果。
也在等那个人给他的指示。
“卢队长，有的是时间，我们不妨谈点别的，一边聊，一边等……”
宋开山气定闲神地看着卢千阳，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
卢千阳默默地抽着香烟，他完全没有顾忌到房间里还有一个病人，那个痴傻的郡主——花白凤。
“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们一定要费尽心力，把你从蓉城带到香港；其间让你历经各种事，认识各种人……”
宋开山侧着脸，看了一眼卢千阳。
卢千阳低着头，狠狠地抽了一口香烟，鼻孔里迅速地冒出一股烟雾来。
他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宋开山，轻轻地摇摇头。
“这些事，都很离奇；那些人，都不简单。”
宋开山狡黠地笑了笑。
“……”
卢千阳没有说话，默默地抽着香烟。
“外人看来错综复杂，千头万绪。可是，在设计者的眼里，却是简单异常。”
宋开山似乎要故意卖关子，说一半，留一半，看一眼卢千阳。
卢千阳丝毫没有理会，一副你爱说不说的表情。
“纷纷扰扰，看似一宗巨大的间谍案，里面牵扯着好几个国家的情报系统，甚至都是各自国家最重要的情报机关。”
“国安，玄洋社，宫内省，还有美国的CIA，这些机构，没有一个善茬儿。可是，这些机构，在设计者看来，都是工具，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宋开山的话让卢千阳的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管宋开山怎么看美国的，日本的情报机构，他们居然把国安也当作工具，这也太过危言耸听了吧。
宋开山从卢千阳的眼眸里猜中了他的心思，冲着卢千阳冷冷地笑了笑。
“在你的意识里，这些国家机构，绝对不会被一个所谓的设计者操纵，别说这几个情报强国，就是其中一个，都绝无可能！”
“……”
“卢队长，这你就不清楚设计者的能量，这个局的设计者能量远比你我想象要高得多，大得多！”
“设计者？一个人能量再大，再高，能大到哪去，高到哪去？”
卢千阳冷冷地哼了一声。
宋开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
“设计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宋开山又顿了顿，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卢千阳。
“想要彻底地把这个世界改造成我们想要的样子，必须从亚洲开始，要想改造亚洲，有个国家必须要彻底地……”
宋开山重重地用手拍了拍花白凤坐的轮椅的推手，脸色有些激动。
卢千阳当然明白他口中说的是哪个国家。
“要实现亚洲的目标，就必须彻底破坏掉他们的情报系统！”
宋开山眯着眼睛，冷酷地看着卢千阳。
卢千阳轻蔑地笑了笑，他突然为宋开山感到可悲。
一个堂堂功勋特工，最后竟然走上这种荒谬的歧途。
这些阴谋，也许能够把宋开山的头脑洗得很干净，可是在卢千阳看来，却是着实的可笑。
可笑归可笑，却不能对他们轻视，卢千阳努力地保持着平静，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宋开山。
宋开山看着卢千阳，沉默几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不相信的……”
“……”
卢千阳用沉默回答了宋开山。
宋开山嘴角密密的皱纹微微地颤了颤，他想了想。
“一开始，我也是不相信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阻止那群人统治这个世界，任何政府和政府的机构，都无法阻止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