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房间的墙上糊满了报纸。
报纸后面是我用指甲刻下的一笔笔账单。
父母恨我,他们说我是多余的。
我欠他们的,到死都还不清。
他们找我吵架时,我刚接到自己的病危通知。
我说:「能还清的……还你们。」
连同你们给我的生命。
这人间,我不稀罕了。
1
「江小姐,您真的决定放弃治疗吗?」
我抓紧手里的病历诊断单,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和余额点了点头。
医生有些遗憾,却还是表示理解道。
「有关这方面的特效药在研制了,江小姐你继续治疗不是没有治愈机会的。」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陪陪家人,他们也会高兴的。」
家人?
我捏了捏手上的包,有些茫然地想。
他们真的会高兴吗?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贪心地默认了他的话。
离开医院后,我忐忑不安地将给妈妈打电话。
电话那端很快响起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是谁?」
我一愣,低着头小声说道。
「妈,是我。」
「我明天可以回来一趟吗?」
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妈妈不耐道。
「你回来干嘛?」
「家里哪有你的地方,你回来一次家里就不安宁。」
「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净给我们添乱?」
没等我说话,妈妈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再次拨过去,手机又是一阵忙音,我知道这个手机号也被妈妈拉黑了。
可是妈妈,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我的生日呀。
眼泪打在手机屏幕上,隐约照出我模糊的侧脸。
2
妈妈不喜欢我,准确来说,家里没有人喜欢我。
爸妈感情好,两人也一心期待能有一儿一女,凑一个好字。
可天不遂人愿,姐姐江月四岁那年,妈妈满心期待的儿子成了我。
美好的愿景一夕破碎。
爸妈放弃原本不错的工作,将我扔给奶奶。
他们四处逃窜躲避追查,直到生下弟弟江旭。
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好了的时候,奶奶意外去世。
他们原本计划好的生活又再一次被打破,被迫将我接到身边。
于是,爸妈便认定了他们所有的难堪匆促都是我这个祸害导致的。
而他们甚至还要将我这个祸害好好养大。
五年积蓄的不满和怨恨尽数倾倒在我身上,我成了罪人。
爸妈无数次告诉我。
「江萤,如果没有你,我们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你是我们家的罪人!」
「这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罪人是没办法要求公平的。
所以我不能向他们要求任何东西,更不能跟姐姐和弟弟比较。
甚至连我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是他们对我的恩赐。
而我的每一笔花销,也会被妈妈做成账单,一张张摔在我脸上。
「江萤,这是你欠我们的。」
「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问题。」
他们用这种方式,强迫我必须时刻谨记这一切。
谨记我罪人的身份,谨记我所背负的所有。
可是我要死了。
我看着手机里的余额,心存着一丝希望。
如果有机会,我是否能摆脱掉这个罪人的身份呢?
3
我给自己留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由于时间紧张,我只能匆匆收拾了一些东西,直接拖着箱子回了家。
可我的运气不是很好。
手里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而爸妈早已将我的微信手机全部拉黑了。
我一看朋友圈,发现姐姐刚刚发了一条朋友圈。
【一家人出游就是开心!】
文字下的九宫格照片,爸妈跟江月江旭四人拥抱在一起,脸上笑容洋溢,任谁看了都会感慨一下这幸福的一家。
没有我,可又像是本该如此一样。
「萤萤,你怎么在这里?」
邻居王婶的声音把我从呆愣中唤醒。
我急忙抬头,对上王婶异样的目光小声说道。
「我回家一趟。」
王婶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钥匙,叹了口气,转身回去拿了一把钥匙出来。
「萤萤,我知道你不高兴你爸妈房子的事情。」
「可也不能这么任性,这么久都不回来。」
我看着王婶打开了我家的门,大脑似乎有些迟缓。
「王婶,你说什么房子?」
王婶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认真叮嘱道。
「你姐姐要结婚了,你弟到时候又要娶媳妇。」
「你之前又让你爸妈这么伤心。」
「各给他们一套房子也正常。」
「可萤萤你不能因为这个赌气,这么多年不回来呀。」
我低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房子?
明明是爸妈不让我回来,为什么王婶认为是我记恨房子?
「萤萤,你爸妈也是没办法。」
似乎对我呆愣的反应有些无奈,王婶将手上的钥匙塞给了我。
「刚好,你妈担心家里的花干死了,这才把钥匙给我让我记得浇水的。」
「你回来了,那这个就交给你了。」
「萤萤,你爸妈不容易。」
「你要多体谅。」
4
「萤萤,你爸妈不容易。」
「萤萤,你要听话。」
「萤萤,爸妈都是爱你的。」
相似的话我已经听过从奶奶口中听过无数次。
那些话和爸妈列出的每一笔账单,都如同枷锁一般,将我紧紧束缚在名为「罪人」的审判台上,任由一次次的审判。
我木然地推开了门,将门关上。
不远处的阳台上,一朵月季正迎风绽放。
那是江月十八岁的时候,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十几块的苗,可妈妈却如珠似宝呵护了这么久。
甚至连外出旅游,都要让王婶好好照顾。
我看着娇艳的月季,眨了眨眼,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可妈妈记得江月的月季,却忘了我可能回家没有钥匙,只能像一个外人一样被关在门外。
喉间传来腥甜的味道。
我捂着嘴快步跑到了洗手间,鲜血顺着嘴边滴落下来。
撕裂的疼痛混合着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感官,身体四处似乎再次隐隐发疼。
我只觉得失了浑身的力气,瘫倒地靠在洗手台旁。
抬眼看去,正巧看到客厅挂着的全家福。
我望着全家福,目光落在江月身旁的男人身上。
那是我十七岁时拍的全家福,当时还没结婚的江月未婚夫都能在上面,可唯独我却不行。
我抓着洗手台慢慢爬起来,将血迹全部清理干净,半弯着腰一步一步朝着自己房间走去。
5
说是房间,其实就是当初房子设计的时候,专门做给江月的衣帽间。
我扶着墙走到了房间,房间门把手上满是灰尘,明显很久没有人清理过了。
打开门后,一股呛人的灰尘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一张小小的床和一个老旧的书桌。
剩下的空间,甚至不能让我将我的行李箱打开。
这就是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
我将行李箱放在旁边,满墙报纸显得暗沉又杂乱。
我来到桌子旁,掀开墙上的报纸。
被水彩笔涂满的一处墙壁空隙上,歪歪扭扭刻着一道痕迹:168000块。
奶奶去世后,爸妈来接我回城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爸妈。
奶奶说,天下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爸爸妈妈是有苦衷,他们会喜欢我的。
这样的话,从我有记忆开始,听了五年。
对素未谋面的爸妈,我也期待了五年。
我幻想过无数的场景,爸妈也许会激动,会开心,会心疼。
可唯独没有料到,爸爸会用那样冷漠和厌弃的目光看着我。
他站在门槛外,光线从他身侧照进来,愈发衬得身材高大。
而一旁的妈妈脸上厌恶的神情又是那么明显。
不像是对自己的女儿,更像是对待一个仇人。
「江萤,你还真是个祸害。」
「害了自己爸妈还不够,还克死了自己的奶奶。」
她甩给我一张账单,上边列举了林林总总的数字。
「这些钱都是你欠我们的!」
年幼的我无法理解这张账单的含义,却被妈妈冷漠刺眼的眼神吓到了。
我紧紧靠着门,不安地看着妈妈,听着她说着一条又一条的规矩。
「江萤,这是你的错。」
「江萤,这些都是你欠下的。」
「江萤,没有人会跟你一样这么碍眼。」
我不明白这些话的内在含义,只是朦胧中似乎察觉到。
爸妈的爱并不是无条件的。
不被爱的人生是惨痛的。
我要听话。
我要认错。
我要承担一切。
才有可能去争取那一丝赎罪和被爱的机会。
6
我已经被留下一次了。
再也不愿意继续在那一个个无人的夜晚孤独地等待。
为了不再让自己落入那种境地,我只能选择记下那笔账单。
而第2笔账单来的速度比我想的更快。
爸妈将我带回家的第一天,江月得知我要占用她的衣帽间做房间,便哭闹不休。
为了出气,江月找来水彩笔在墙壁上乱涂乱画。
雪白的墙壁被毁的乱七八糟,可江月还是不愿意收手。
「她就是一个外人。」
「我没有这样的妹妹!」
「这个墙壁必须这样!」
「谁让她抢了我的衣帽间。」
为了阻止爸妈,江月甚至绝食抗议。
「如果你们要帮她,那我就饿死我自己。」
7
无理取闹管用与否,向来只取决于人。
同样都是女儿,一个自小疼爱有加,另一个却罪孽满身,这似乎并不需要做出什么选择。
于是我得到了一叠不要的报纸。
「江萤,你自己贴一下吧。」
爸爸随手指着堆在地上要卖出去的报纸。
「月月不喜欢你,妈妈要照顾旭旭,你平时在房间好好待着。」
妈妈却有些不高兴,狠狠拉住爸爸的手臂。
「墙难看点就难看点,又不是住不了。」
「等会人家就上来收报纸呢。」
爸爸拉住妈妈,小声嘀咕道。
「被别人看到,到时候怎么说旭旭?」
「行了行了,让她快点回房间吧。」
「一到家就不安宁。」
我抱着一大叠报纸,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我回家的第一次,我的罪孽似乎再一次加重了。
爸妈认为是我又一次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姐姐江月认为是我害得爸妈第一次违背了约定。
房门关上,爸妈的轻哄声和江月江旭的吵闹声,似乎一下子被隔绝了。
我看着满墙乱七八糟的水彩画,只觉得我的人生似乎也如这墙壁一样,混乱无序,找不到一丝方向。
只是奶奶的话不断回响在脑海中。
「萤萤,你爸妈不容易,你要多体谅。」
「爸妈是爱你的。」
「如果萤萤做错了事情,那只要改正弥补就好了。」
「爸爸妈妈会喜欢萤萤的。」
可爸爸妈妈似乎不喜欢我。
安抚好江月后,爸爸来到房间。
「江萤,你干嘛要惹姐姐生气?」
「重新刷墙要1200块,如果不是你就不需要花这些钱了。」
「你要承认错误。」
我被带到了江月面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又在墙壁上用指甲刀刻下了1200块的字样。
这是第2笔账。
8
头再次隐隐作疼起来。
我躺在满是灰尘的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兴奋的讨论声。
可当我走出门的时候,原本欢乐的气氛却在瞬间停住。
爸爸收起脸上的笑容,探究地看着我身后。
「江萤,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妈妈铁青着脸,厌恶道。
「你怎么进来的?」
「我记得我可没有给你钥匙。」
江月站在一旁,上下打量着我,怀疑道。
「你不会偷偷配了钥匙进来吧。」
我拿出王婶给的钥匙,放在一边说道。
「王婶在门口看到我了。」
「她把钥匙给我的。」
听到王婶这两个字,江旭立刻警惕了起来。
「江萤,我警告你。」
「爸妈的房子可没有你的份。」
「为了房子,你还是趁早滚出去吧。」
房子?
我这才想起王婶口中提起的房子。
见我没有说话,江月顿时着急了起来,一把挽住妈妈的手臂。
「江萤!」
「可别不要脸来这里抢房子。」
「当初因为你,妈妈差点就死了!」
我抓着手,对上江月理直气壮的目光,忍不住说道。
「当初明明是我救了妈妈。」
十六岁那年,邻居给江月介绍了一个条件很好的相亲对象。
在江月的哀求下,妈妈带着江月去商场买衣服。
江月为了向我炫耀妈妈的宠爱,故意让妈妈把我也给带上。
谁料商场突发大火,妈妈被倒下的衣柜砸昏迷,靠近门口的江月急忙逃走,留下我拼死救出妈妈后也晕了过去。
可醒来后,迎来的却是一家人厌恶的目光。
「江萤,你怎么这么自私?」
江月站在我病床前,理直气壮地指责我。
「妈妈还在商城里,你居然就直接逃跑了。」
「你知不知道妈妈差点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我不明白,明明是我救出的妈妈,可怎么最后成了江月救的人。
甚至我还被冠上了冷血自私、憎恨亲生父母的名头。
我拼命解释,可不管怎么样爸妈都不相信我的话。
连江旭也在一边嘲讽。
「江萤,妈妈好歹也生下你养了你这么多年。」
「你难道就这么记恨那五年?」
「妈妈也是有苦衷的。」
江旭的「体贴」似乎让江月的救人变得更加可信。
妈妈不相信我会救她,更不相信自己精心爱护的女儿会欺骗自己。
劫后余生的气愤和自认为被欺骗的怒气齐齐朝我冲来。
即使医生劝爸妈让我在医院多观望两天,爸妈依旧毫不犹豫给我办理了出院。
他们将我房间能够御寒的东西全部拿走,又将账单摔在我脸上。
「江萤,你就是个祸害。」
「你看看因为我,我们又花了多少钱。」
「你知道这笔钱要多久才能赚回来吗?」
账单上明细清晰。
三万六千四百八十七,这是妈妈的住院费和医疗费。
五百六十二块七,这是我的住院费。
一千七百块,这是妈妈的误工费。
……
零零总总加起来,总共八万七千九。
零下十度的晚上,我硬生生高烧了一个星期。
熬过来以后,我再次用指甲刀在墙壁上刻下:八万七千九百。
这是第4592笔账。
我不知道到底多少笔账才能结束,只觉得身上的枷锁愈发沉重,从未减轻。
9
可十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妈妈顿时冷了脸色,憎恶地看着我。
「江萤,你还是一样爱说谎。」
眼看着妈妈又要跟我吵起来,爸爸连忙叫住妈妈。
「好了,你先回去休息。」
「你们也是,出去一趟累了,回房间吧。」
妈妈率先回了房间,江月和江旭也纷纷往房间走去。
无人在意我的话,若有若无的忽视让我如同一个小丑般狼狈不堪。
我站在原地,脑袋又开始阵阵发疼。
爸爸走了过来,严肃着对我说道。
「江萤,你怎么能这么跟妈妈说话?」
我原以为爸爸是留下安抚我,没想到又是指责。
「所以呢?」
我抬头看向爸爸,握紧拳头问道。
「凭什么我连说话的权力也没有?」
「凭什么我每次都要充当那个被指责、被发泄的对象?」
「在你们心里,我真的是你们的女儿吗?」
那些憋在我心底、困扰我十几年的问题,如潮水般涌向我。
额头处传来炸裂的疼痛感,疼痛让我失了往常的冷静。
那些应该问的、能问的、可以问的,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错了又怎么样?
总归也不差这一次了。
10
可爸爸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用一种熟悉的、威严又失望的目光望向我。
我惨淡一笑。
「爸,你又要说那句了对嘛?」
「我是这个家多余的罪人。」
「这一切都是我应该遭受的。」
「我活着就是为了赎罪,为了感恩!」
爸爸脸色一变,他冷漠道。
「江萤,我没说这话。」
是呀。
我点了点头,望着爸爸的眼睛。
「你的确没说这话,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指责我。」
「你只是用你的行动向我表明了一切。」
我不想跟他继续争执这个问题,踉跄着往房间走去。
房门关上,我直接倒在了床上,腥甜的味道充斥着口腔。
脑袋、手臂甚至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承受着骨裂的疼痛。
医生告诉我,我要保持心情平静。
他建议我要跟家人多相处,多对话。
可那一切对我而言,似乎只有反面作用。
我躺在床上,扬起的灰尘让我愈发窒息,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老旧的床单上血迹蔓延。
控制不住的焦躁和悲伤将我整个人淹没。
我勉强伸出手,抓起自己的手机,看着屏保上的合照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得到父母的爱如此轻而易举。
而对我,却始终难于登天。
难道就因为我是天生的罪人吗?
11
病痛让我的身体变得虚弱,我哭着哭着又再次昏睡了过去。
只是我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那些被我刻意隐藏的往事再度被翻阅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