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前,在对拉丁美洲还没有认识的年代,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读到拉美文学巨匠、来自哥伦比亚的加西亚 ‧ 马尔克斯的代表作《百年孤独》。
据说作品里描绘的,是人性的孤独,也代表了整个拉丁美洲的孤独的生态──这一点,在作者的诺贝尔得奖演说〈拉丁美洲的孤独〉中,得以印证。
当时,我略感疑惑:怎么这个所谓的「拉丁美洲孤独候群症」,跟想象中的拉丁美洲大陆完全格格不入呢?热情好客的民族、夜夜笙歌的生活、载歌载舞的节庆......彷佛这个天性阔达奔放的民族,生来便不具备「孤独」的基因。
这股疑惑一闪即逝,我对拉丁美洲的想象,仍然停留在那个热情奔放的民族。
爱搭讪、好交朋友背后,藏着深深的孤寂感
其实这个世界上,孤独的群众,除了是人们一向熟悉的「俄罗斯灵魂」与人际隔膜较深的亚洲大都会外,其实,孤独的精神状态也深深埋藏在拉美人群里──没错,我说的是埋藏。
毋庸置疑,拉美人是世界上数一数二好交朋友的民族,在街上和陌生人搭讪都可以成为真心的朋友。只要你愿意,周末都不必宅在家里,自然会有一大堆的聚会邀请、喝酒烤肉跳舞,直到清晨。
但,这正是最孤独的地方──在热情如火之下的空虚灵魂。
拉美人的人生观:明天是一个虚词
电影《七日哈瓦那》(7 días en La Habana)(Habana 为中美洲岛国古巴首都,哈瓦那),其中一幕始终让我难忘:美国青年在夜店与古巴女郎互生好感,但女郎有事要和朋友离开,美国青年邀请女郎过一会儿后到酒店相会,女郎答应后,青年追问一句:" Are you sure?"(你确定吗?)
在意乱情迷的加勒比之夜,两情相悦,女郎必定会叫青年在酒店等她,不见不散吧?但只见女郎回头微笑,留下一句:"Nothing is for sure in life."
青年呆在原地,似懂非懂。
但随着黑夜的魔力消逝,黎明来临,第二天万物秩序重整,昨夜的承诺也就失去效应了。所以,在拉丁美洲,通常来说,「明天」是一个虚词,是一个不明朗因素,是不会实现的承诺。
明天会发生各样的变化,或许是有突发的事件,又或者只是因为在前一夜的狂欢喜庆中被酒精和热闹冲昏了头脑,但第二天醒来后,或许感觉就不一样了。
乐天知命,只为对抗命运的孤独
我们对别人缺乏安全感,担心他们会变,忘掉对我们的承诺;但其实倒过头来看,我们又何尝能确保明天的自己还是今天的自己呢?我们曾经毫不怀疑自己对爱情的忠诚,保证自己对爱人的感觉会直到永远,但最后爱情还是消逝了,可能是时机不对,也可能是对方放弃了,更有可能的,是自己的感觉变了。
我们曾经坚定不移地信任自己的定力,相信自己的信念能矢志不渝地伴随自己实现人生的梦想,但其实最后梦想实现不了,很多时候倒不是因为际遇不顺、机会不足,反而是因为自己的价值观已经改向了。
我们希望,明天能如计划般顺利,但是明天充满着外在环境与自身思想、心境的变量,因此无论计划多周全,我们还是要看明天的情况再做决定,这就回到了人类最原始的悲剧──人千方百计地想掌握命运,但最终命运出其不意的作弄,人还是得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这便是《百年孤独》的悲剧,拉丁美洲孤独的民族史──孤独,其中一层次是人群里依旧缺乏陪伴的寂寞,但另一种更令人恐惧的孤独,是人在命途中的孤独,是无法掌握未来的无助彷徨。
我认为,拉美人这种活在当下的、对生活乐天知命的态度,其实也是基于这种潜意识里对未知将来的不安。正因为明天是一个黑洞,充斥着看不见的未来,在这一刻,才要尽情挥发生命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