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的第一场雨,把工地的灰尘都拍进了我的衣领。工友们纷纷往工棚跑,我蹲在半成型的楼体下,摸出口袋里的老式诺基亚,屏幕上的日期显示:2024年5月1日。
正好十年。
记得那天也下着雨,我坐在民政局的长椅上,翻来覆去看着离婚证。小芳坐在走廊另一头,安静地削着一个苹果。她总爱把苹果皮削得很薄很长,像一条完整的丝带。

“给你吃。”她走过来,递给我半个苹果。
我没接,嘴里嘟囔着:“连个离婚协议书都不会写,要staff帮着改三遍。”

苹果在空中尴尬地停了几秒,最后落在长椅上。小芳转身走了,背影比十年前我们结婚时还要瘦小。
那会儿我刚从技校毕业,在镇上电器店当售后。小芳是隔壁服装店的营业员,经常帮我把换季的衣服留到打折。我们很快结婚,一切都挺好,直到我升职做了店长。

渐渐地,我开始嫌弃小芳。她只上到初中,看不懂我们店里的说明书,连简单的产品参数都记不住。同事聚会,她总是沉默地夹菜,偶尔搭话也是”哦”、“嗯”、“好”。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总在客人面前说错话,把”智能家电”说成”精能家电”,把”保修期”说成”包修期”。
“你是我的耻辱!”有一次我冲她吼。那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我听见她用方言跟着手机里的普通话教学视频学习。声音很轻,像怕吵醒邻居家的小孩。

离婚后,我辞了工作去省城。创业、打工、倒腾二手车,都没成功。去年终于沦落到工地搬砖,专挑最累的活儿干,想着多挣点钱东山再起。
“老许,新来的包工头到了,让兄弟们都去签到。”工友老王在雨里喊我。

我慢慢走进工棚,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工装的女人站在前面。她转过身,我愣住了——她长得特别像小芳,只是更精致,更有气场。
“许国强?”她叫到我名字,目光在花名册和我脸上来回扫视,“你是不是认识小芳?”

我点点头。她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姐,他在这儿。”
原来她是小芳的妹妹英琳。这些年,小芳一直在帮英琳打理建筑公司,从学会用电脑开始,到考下建造师证书。英琳说,小芳现在是公司的行政总监,负责十几个工地的人事和账目。

“姐姐说话还是不太利索,”英琳收起手机,“但数字特别在行,从来不会算错工人的工资。”
我站在雨里,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背影。她大概一直都懂我的嫌弃,但从没解释过自己在努力什么。倒是我,从来没问过她想要什么。

工棚外的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半片钢筋,露出锈迹斑斑的旧伤。角落里,一只破水桶在积水,桶底贴着张退色的标签——那是我们店里卖过的牌子。
我继续干活,英琳也没为难我。每月发工资时,她总会多说一句:“姐姐都在监控里看着呢。”
又过了两个月,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在工地看见小芳。她穿着套装,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我们隔着一堆建材对视,她冲我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办公室。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那声音像极了十年前,电器店门口的风铃。
当晚回到出租屋,我翻出枕头下的离婚证。背面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当年小芳削苹果时不小心蹭上的。
我突然记起来,她总是把果皮削得很薄很长,因为想省着点吃,好给我多留一些。
窗外又下起雨,我听见邻居家飘来收音机的声音,在教普通话。雨声混着电流噪音,和着十年前某个夜晚,卫生间里的那个声音。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没文化,而是有眼无珠。
工地上的铁钩在雨中摇晃,像极了那天民政局外,小芳手里的那根完整的苹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