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个不停,像是谁家忘了关的水龙头。我坐在窗前,手里那杯普洱已经凉透了,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茶脂。儿子峰峰和他未婚妻小莲宣布订婚那天,是去年十月,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院子里的丹桂刚好飘香,和小莲身上的香水混在一起,有种奇妙的违和感。
“妈,亲家愿意陪嫁一套市中心的房子和两辆车。”峰峰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喜悦,他那双像他爸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就像2008年我们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时一样。
我笑着点头,却在餐桌下悄悄掐了一下大腿上的肉,那里留着三十年前生峰峰时的妊娠纹,凹凸不平的触感总能提醒我保持清醒。对面的老伴——我习惯叫他老钟——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来。他有轻微的洁癖,此刻正用拇指指甲反复刮着盘子边缘一个并不存在的污点。
“亲家真是大方。”我说,声音有点飘。
小莲笑得像朵花儿,她眨眨眼,唇膏在灯光下泛着珊瑚色的光泽,“爸爸说,这是对我的疼爱,也是对峰峰的信任。”
我心里“咯噔”一下。三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告诉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么贵重的嫁妆,莫不是有什么条件?就像那年我们单位发大米,领导特意嘱咐说不要声张,结果第二天就开始要求加班。
果然,小莲低头搅动着碗里的汤,碗边还有一道细小的裂缝,像我此刻的预感。“不过...爸爸有两个小要求。”
老钟放下筷子,那声脆响在餐厅里格外刺耳。窗外恰好有辆电动车经过,喇叭声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那是我们老小区特有的声音,夹杂着卖菜大爷拖长的吆喝,这些声音陪伴我们二十多年了。
“第一,结婚后希望我和峰峰住在新房,方便以后生孩子有人帮忙带。”小莲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了谁。
老钟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这是他不满的信号。那双修理了一辈子机械的手上有道伤疤,是他二十七岁那年工作时留下的,每逢天气变化就会发红。此刻那疤痕红得发亮。
“第二,”小莲深吸一口气,“爸爸希望房产证上只写我和峰峰的名字。”
餐厅里的老式挂钟“当”地敲了一下,刚好七点。我想起这钟是我和老钟结婚时父亲送的,走得总是快三分钟。
老钟的脸沉了下来,像是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他放下碗筷的动作很轻,但我知道他已经怒不可遏。三十多年的默契让我能读懂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老钟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怀疑我们会跟儿子抢房子?”
峰峰连忙打圆场:“爸,您别误会,亲家是为了我们小两口好...”
“好个屁!”老钟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面震出一圈涟漪,像是我此刻不平静的心。“你这傻小子,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吗?人家是担心以后你们离婚,房子归你,他女儿吃亏!”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峰峰站了起来,身上穿的还是我去年冬天给他买的那件驼色毛衣,袖口已经有些起球。“您这是对小莲的不尊重!”
小莲的眼圈红了,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指甲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心,那里已经留下了几道月牙形的印记。
我伸手想拉住老钟的袖子,却被他一把甩开。那一刻,我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像是一只不知该往哪飞的鸟。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结婚就想着离婚,这像话吗?”老钟的眼角跳动着,那是他极度愤怒的表现。“我和你妈结婚时,连个像样的婚房都没有,挤在单位分的十几平米的宿舍里,上厕所还得排队。”
餐桌上那盘我花了一下午腌制的泡椒凤爪已经冷了,油脂凝固成一层白色的薄膜。我突然想起峰峰小时候最爱吃这道菜,每次都要把汤汁舔得干干净净。
“爸,现在不比您那个年代了...”峰峰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与自以为是。
“什么叫我那个年代?”老钟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腌了半坛的红辣椒。“你以为你们这些小年轻懂什么?房子写谁的名字无所谓,但这其中的意思你明白吗?”
雨声渐大,敲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像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焦虑。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涌上一阵疲惫。曾几何时,这个餐桌上还是欢声笑语,峰峰会兴奋地讲述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老钟会耐心听完再给出建议。那时的饭菜香气似乎比现在浓郁得多。
“老钟,你先别激动。”我终于开口,声音却不自觉地发抖。“小莲也是传达亲家的意思...”

“你就会心软!”老钟瞪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都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连父母的尊严都不知道维护!”
峰峰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我不跟您吵了!您就是思想太老套!”
小莲拉住峰峰的手,无声地摇摇头。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浅蓝色的表,是去年她生日时峰峰送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峰峰向我借了三个月的工资。
峰峰一把拉起小莲:“走,咱们不在这儿受气!”
他拉着小莲朝门口走去,身影在玄关处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期待有人挽留。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记得他小时候每次赌气出门,走到门口都会回头看我一眼,而我总会妥协。但这次,我突然觉得自己太累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雨还在下,老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他太阳穴上的青筋还在跳动。
我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碗碟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老钟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你就不能站在我这边一次吗?”
他的手很烫,像是发着低烧。我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大半,眼角的皱纹像是枯萎的河床。
“我不是不站在你这边,”我轻声说,“但峰峰已经长大了,我们得尊重他的选择。”
“尊重他的选择?”老钟冷笑一声,“等他被人骗得一无所有的时候,看他还记不记得有我们这对父母!”
我沉默了。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水珠顺着玻璃滑下,像无数道泪痕。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和老钟结婚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我穿着并不合身的婚纱,内衬磨得我皮肤生疼,但我还是笑着说不疼。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两个陌生人变成家人,也能让最亲密的人变得疏远。我看着老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这个与我携手走过大半生的男人,此刻像个固执的孩子,不肯退让半步。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老钟不平稳的呼吸声。他睡得不安稳,时不时翻动一下身体,床垫发出轻微的响声。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
不是因为亲家的条件,而是因为那条件背后的不信任。在老钟的世界里,婚姻是一辈子的承诺,房子写谁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用一生去兑现的诺言。而现在,他看到的是年轻人眼中婚姻仅仅是一纸合约,是可能随时终止的关系。
我悄悄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打在老旧的雨棚上。楼下的桂花树在风雨中摇曳,花瓣一片片落下,已经落了大半。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峰峰或许会冷静下来,老钟也会想通一些。
但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完全复原。就像我们卧室墙上那道细细的裂缝,每年雨季都会延伸一点,无论怎么修补都无济于事。
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是峰峰发来的消息:“妈,对不起,我不该跟爸吵架。但我真的很爱小莲,希望您能理解。”
我看着这条消息,心里既欣慰又心疼。我的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爱情和选择。而我和老钟,或许应该学着放手了。
窗外的雨终于小了一些,像是哭累了的孩子。我想起峰峰小时候也是这样,哭够了就会安静下来。时间过得真快啊,那个曾经在我怀里撒娇的小男孩,现在已经要组建自己的家庭了。
我回到床边,轻轻躺下,小心翼翼地不惊动老钟。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但我知道,明天醒来,这场风波还远没有结束。
有些事情,不是一夜的时间就能想通的。就像我们的婚姻,走过风雨兼程的三十五年,每一步都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足迹,有欢笑,有泪水,有争吵,也有和解。
而峰峰的婚姻之路才刚刚开始,他需要自己去摸索,去体会,去经历那些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酸甜苦辣。
我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雨声,慢慢进入梦乡。梦里,我又回到了三十五年前,我和老钟刚刚步入婚姻殿堂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纯粹。
那时候,我们没有多余的房子,没有豪华的车子,只有彼此和那个简陋但充满爱的小家。或许,这才是最珍贵的财富。
人这一生,终究是要学会放手的。无论是财产,还是儿女,亦或是那些年少时的执念。
雨,还在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