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9月13号,叶永烈来到陈家,拜访了陈伯达。由于之前两人就有过几次接触,此刻两个人的关系不像是“采访者”和“访问者”,倒更多的是忘年交。
两人谈了一下午,临走之际送给叶永烈的一幅字,没曾想竟然成了陈伯达的绝笔。而叶永烈也万万想不到,当时还好好的人,才过了一周的时间,说没就没了。
这人,太过于脆弱,总在悄无声息之中熄灭了烛光。
011989年的9月13号,天气十分炎热,叶永烈穿着短袖衬衫来拜访陈伯达。
陈家住在六楼,这六楼的距离让叶永烈早就汗流浃背了。他轻轻扣动门,不消一会,里面就有人打开小小的内窥镜,看到来人是叶永烈,就开了门。
开门的是陈伯达的儿媳妇张兰华,她办理了停薪留职,专心在家里照顾着一老一小。
叶永烈进到屋子里,就感觉到很闷热,原来是所有的窗户都锁着,大概是年事已高的陈伯达,接受不了风吹,这才紧锁着窗户。叶永烈穿着短袖衬衫,而反观陈伯达,里面穿着长袖衬衫,外面还套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头上还戴着一顶藏青色的帽子,和叶永烈一比较,这两人仿佛隔了一个季节。
两人的谈话照例还是在陈伯达的书房里,这书房经过了一番比较精心的布置。内里放置一对沙发,地上铺设着墨绿色的地毯,这个书房通常是他会客的场所。
陈伯达的书桌上面,一如往常地堆满了翻开的书籍,叶永烈对这个场面是早已习以为常了。
叶永烈之前第一次来到陈家,和陈伯达的第一次会面,两人都显得有些生份,特别是陈伯达,心理上更是多了一些防备。
随着两人会见的次数多了,那一点生份也就消除了,两人倒是成了忘年交。有一次,叶永烈来得比较晚,两人之间与其说是访问,倒不如说是聊天更为贴切。聊得投机忘我,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这时候回去的公共汽车末班车已经没有了,叶永烈就住在了陈家。
02“你在练书法?”
看到书桌上放着砚台,还铺开了一卷宣纸,叶永烈就开口问道。
陈伯达用他那浓厚的闽南话回应着:“锻炼锻炼身体”。
说这话的时候,他眉毛向上一扬,那眉梢尖有一根足有五厘米长的眉毛,兀自弯弯的垂了下来。
这时候的陈伯达,毫无病态,以至于在这次两人会面后的一个星期,得知陈伯达不在的消息,叶永烈十分的吃惊,甚至于有些不敢相信。
如果非要说这时候的陈伯达,有什么病的话,那就是健忘症了,这也是老年人的通病。
对于近期的事和人,陈伯达容易健忘,而对于过去发生的点点滴滴往事,他倒是记得十分的清楚,甚至于一些旁人都遗忘的细节,他也记得。
“你还知道我是谁吗?”叶永烈再次开口询问道。
“记得,上海的叶永烈嘛”,说完,陈伯达补充道:“我的那篇小说《寒冬》,还是你帮我找到的”。
《寒冬》这篇小说,是陈伯达21岁时候写下的,当时(1925年)发表在《现代评论》杂志上。
这篇小说是他一生中写的唯一的小说,陈伯达曾托付叶永烈,请他帮忙寻找一下。叶永烈回上海的时候,帮他找到了这篇小说。或许是刚午睡起来不久,陈伯达的精神头比较好,心情也不错,两人聊天的氛围很和谐。
因为陈伯达对往事的记忆比较清晰,所以叶永烈大多数都是在同他一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
03“我的母亲说是福建崇武县獺窟人”,或许是怕叶永烈听不清地名,陈伯达还特意在纸上写下了“獭窟”两个字。
“小的时候,我按我们当地的习俗,对母亲叫娘,对祖母叫阿妈”,说道这里的时候,陈伯达笑了起来:“郑成功当年收复台湾,就是从崇武下海的”。
一说到家事,陈伯达的心情就大好,顿时就收不住话口了。他聊到了自己的初恋,跟初恋褚有仁当年在前往莫斯科的火车上,如何认识,在异国他乡又是如何相恋的。
1981年,保外就医的陈伯达曾在这里的干部病房里居住过又聊到回国后,他在天津被逮捕,和初恋失去联系,后来又在同乡会馆再续前缘。
聊得正投机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陈伯达的絮叨。原来是有三个客人前来拜访,儿媳妇张兰华领着他们进来,这三人是陈伯达所在单位文史馆的同事。
这三人为首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约莫有五十来岁,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两盒“稻香村”的月饼。
在他后面跟着一男一女,女的穿着一套连衣裙,一幅秘书模样,手里提着一袋苹果。最后一个是司机,手里提着一个水桶,里面几条鱼儿兀自甩着尾巴晃动着。
为首的中年男子首先开口表明了来意:“陈老,明儿就是中秋节,我们是来给您送月饼的”。
健忘的陈伯达,又记不得这三人是自己单位的同事了,他一脸迷惑,一开口就是三连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医院的?为什么给我送月饼?”
这三人显然也已习惯了陈伯达的健忘,女子回道:“陈老,我们来过八九回了,您又不记得了?每个月都是我给您送工资”。
女子随即指着那个中年男子:“这是您的领导,也来过好几回了。”
原来这中年男子是陈伯达所在单位的主任,姓徐。
04徐主任望着陈伯达,说道:“陈老,去年十月份,您刑满的时候,分配在我们单位,我还在您的刑满仪式上发表了讲话呢。”
经他们这一提醒,陈伯达一拍脑门:“哎呀,真该死,真该死,我居然把顶头上司给忘了”,他这一开口,大家都笑了,气氛也瞬间变得好了些。
随即,陈伯达立马调整了脸色,很严肃地说着:“我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了,请你们多多原谅,我是一个犯了大罪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余的,你们为什么还给我送月饼呢?”
“您已经刑满了,分配到我们单位,我们就有责任关心您、帮助您”
听得徐主任这么一说,陈伯达不由得有些感动,眼眶都变得湿润了。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还给我送月饼,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的关心”,这时候的陈伯达,话语间已掩饰不了激动。
“这月饼是软的,适合老人吃,还给你带来了鱼和苹果,祝您中秋节快乐”,随行的女子说道。
“太谢谢了!我实在心中有愧”,陈伯达回应着,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很正常,完全想不到仅仅只过去一个星期,他就因为心肌梗塞逝世,实在是人生无常啊!
说道这里,陈伯达又再次表示了自己的歉意:“我过去归公安局管,他们常来,所以我认得他们。后来归你们管后,你们一两月来一回,加上我记性不好,连自己的领导都给忘了,太对不起了”
为了缓和气氛,转开这个话题,徐主任就询问他的身体近来如何。
陈伯达连声说道:“快完蛋啦!快完蛋啦!”,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边说一边兀自笑着,没曾想这句玩笑话,既然成了真。
05来人坐着和陈伯达闲话了一阵,便起身告辞。
陈伯达站了起来,弯着腰身,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徐主任走出房门之际,回头说了一句寒暄话:“过些日子,我们再来看你”。
没曾想,下次再来看望陈伯达的时候,会是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送走了这三人,陈伯达回到书房,坐在沙发上,又接着和叶永烈谈及他的往事。
谈得差不多的时候,叶永烈提出是否可以拍几张照片。他知道陈伯达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原本想着也是会被拒绝的,可能是刚才的客人拜访,让他的心情极好,面对叶永烈拍照的请求,他这回一口就答应了。
上一回拍照,陈伯达戴着帽子,这一次叶永烈想拍几张他不戴帽子的照片。
一开始陈伯达是拒绝的,架不住叶永烈的再三请求,再加上他自己此刻心情也比较美妙,这回居然同意了摘帽拍照。
陈伯达有一个习惯,就是无论寒暑,还是室内室外,他都总是戴着一顶帽子。
其实,他并非是个秃子,而是同其他老人一样,脑袋受不住凉,即使是大热天也总戴着一顶帽子。
陈伯达摘下帽子,戴起了老花眼镜,顺手拿起茶几上摆放着的报纸,斜靠在沙发上,摆好姿势后,就让叶永烈拍照。
拍完照片后,叶永烈询问,能否题诗送给自己。
陈伯达随即用《论语.微子》中的《楚狂接舆歌曲》中的这么一首诗赠给了叶永烈: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这句诗,倒是很准确地表达了他当时悔过自新的心态。
这首题诗的落款署名并非是“伯达”二字,而是“仲晦”,这不算是陈伯达的正式笔名,只是给别人题字的时候,才会用到“仲晦”两个字。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陈伯达给别人题字,落款的署名就是“仲晦”。其中,“仲”和“伯”相对应,“晦”和“达”相对应。
题完诗后,陈伯达并没有当场就给这首题诗盖章。这是他之前的习惯了,当场书写的作品是不会当场就盖章的,只有把他的作品裱装好送过来,他亲自过目无误后才会盖上自己的印章。
有人说他这是怕别人拿他的题字“做文章”,也有人说这是他看重自己作品的表现,至于真正原因是怎样的,叶永烈没有过多询问,陈伯达也没做任何解释。
可惜的是,陈伯达赠送给叶永烈的这幅绝笔诗,等叶永烈找人裱装好以后,陈伯达已经去世了,这绝笔字也就没了他的印章。两人一直谈到暮色来临,叶永烈这才起身告别。
临别之际,陈伯达托叶永烈给帮忙办一件事,请他回到上海后,找寻一本《真理的追求》文集,书中有一篇《论谭嗣同》,若是找寻到了,还得烦请他帮忙复印一份,给自己带来,或者寄过来。
这次会面过后的一个星期,陈伯达就因为心肌梗塞离世,这也成了他人生中的憾事了吧。
后记叶永烈给陈伯达拍的那些彩色照片,成了他一生中最后的照片;
他记录在录音磁带上的声音,也成了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他赠送的《楚狂接舆歌曲》,成了人生中的绝笔;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陈伯达留下的告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