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贺龙中学读书。

有一天傍晚，在晚自习开始之前，同学们嘀嘀咕咕“来了一位疯疯癫癫”的女人。我听到有几位同学小声议论“她怎么又来了”“听说她是个高材生，生了一场大病才变成这个样子”“她感情受打击后就疯了”。

她看起来约摸35岁左右，撑着一把雨伞，绕到教学楼前，毫无征兆开启了即兴“演讲”。从国际局势到世情人生，从当代文学到流行文化，信手拈来，没有任何主题但毫无滞碍。这，这哪里是同学们口中的疯女人。

不知道怎么地，话题就转到了琼瑶的小说上。她突然精神焕发，告诉我们，在他们那个年代，男孩子们迷金庸，女孩子们则沉迷于琼瑶。那时候，琼瑶的小说火得一塌糊涂。她给我们讲了个趣事：上学时，她曾以肚子不舒服为由，跟老师请假去上厕所。她蹲在旱厕里，那环境脏乱差，味道也难闻，可她却全然不顾，只为了看琼瑶的小说。就这样，她一蹲就是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时间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讲起琼瑶小说，她仿佛进入了自己的小世界。一会情深深雨濛濛，一会梅花三弄，一会独上西楼，自言自语，完全不顾我们这些学生的感受，一讲就是好久。直到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我们才纷纷散去。

我作为钢铁直男，那个时候也不懂得男女情爱，但她讲琼瑶小说的那种状态，让我想起了梁实秋描述梁启超讲课时的状态。我当时觉得，这位痴情的女子，真乃女版梁启超。

2

通过这位“疯女人”的演讲，“琼瑶”这个符号就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当时的我不知道，更早之前我就以影视化的艺术形式被琼瑶阿姨影响过，只是并不知道那些影视剧是取材于琼瑶阿姨的代表作。

90年代末，电视剧《还珠格格》横空出世，引发的观剧热潮何止万人空巷。我们那是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偏远农村，村里绝大部分人连电梯、电话、电脑都没有见过。简单来说，我们这边是一个远离主流时代和主流文化的落后地区。

但是有一段时间，我们出去串门，村里只要有电视的，家家户户都在看《还珠格格》。我认识的大哥哥大姐姐，都在疯狂的收集小燕子、紫薇的贴纸和明信片，他们的口头禅都是《还珠格格》剧中的各种名场面，他们还会省钱买还珠格格的音乐磁带。

我有几个堂姐还编了各种顺口溜，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些：“小燕子飞,五阿哥追,福尔康爱上了夏紫薇，赛娅公主翩翩飞……”后来我才知道，她们也是从别处抄来的。

那个时候，走在黄土高原的小路上，我总能听到村人哼唱“爱到心破碎”“山无棱天地合”“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感谢天感谢地”。

有一天，不知道哪个好事者从某港台节目中听到“偶像”这个词汇，我们就纷纷畅谈自己的偶像。我说我的偶像就是小燕子，小燕子就是我的偶像。

谁曾想，到了今天这样一个移动互联网高速发达的时代，关于《还珠格格》的一切，都被重新解构了。 “除了容嬷嬷都是坏人”，有些主演的名字都成为了敏感词，有些主演成为了反面人物代表。

3

被重新解构的，还有琼瑶阿姨本人。

我们打开微博、微信群、知乎、b站，关于琼瑶阿姨各种污名化、辱名誉的评论和文章，不绝于耳。前几年，当琼瑶阿姨勇敢站出来控诉于正抄袭时，本应得到的是支持与理解，却也不乏有人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将她的形象进一步抹黑。

甚至，“三观不正”“狗血”成为了琼瑶系列小说的典型标签，我听到最多的一条评价是“没想到，我们年少时，竟然被这种三观不正的东西迷得死去活来”。

这就是很搞笑了，一帮每天刷着霸道总裁爱上我、绝绝子YYDS、321上链接的人，却总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今天指摘吴柳芳擦边，明天指摘琼瑶的三观不正。后天更来劲了，还敢说杜甫的东西太负能量上不了台面。

嗯，琼瑶的小说上不了台面，琼瑶的小说三观不正，琼瑶的小说都是狗血，只有人生若只如初见、林深时见鹿是你们喜欢的。

4

可能很多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像琼瑶阿姨这个级别的作家，到底对这个时代有何贡献?有何影响?

简单来说，金庸、琼瑶的“祸害中学生的小说”，邓丽君李谷一的“靡靡之声”，许冠文的讽刺电影等等，让广大群众在伤痕文学、八个样板戏、主旋律音乐之外，有了更多的选择。

这些文艺工作者，对我国现代流行文化的贡献，都是开创性的。

他们都在某一阶段被广泛批判，以后也会在不同的历史时代拿出来被反复批判，但他们的价值终将会被重视。

回到琼瑶。在琼瑶之前，上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往往被塑造为贤妻良母、贞节烈女等传统角色。除了张爱玲，你能想到哪位作家塑造女性形象有重大突破吗?张恨水虽然塑造了一些非典型的女性角色，但你能记住哪几位?

自从琼瑶以来，一切都变了。几十年的笔耕不辍，琼瑶阿姨塑造了古灵精怪又有侠义精神的小燕子，温婉痴情的林婉君，悲情善良的陆依萍，知书达理包容他人的夏紫薇。

在琼瑶笔下，有才华横溢不让须眉的女战士，有遁入风尘的女子，有独立的大女主，有相夫教子的传统女人;有的女人爱上有妇之夫，有的女人被三角恋折磨得疯掉，有的女人喜欢大叔有的女人喜欢小狼狗，有的女人一次次分手又复活;有的女人爱的死去活来，有的女人则选择默默守候，无悔付出。这些女性角色各自演绎着不同的爱情篇章，展现了爱情的复杂多变和人性的深度广度。

琼瑶的笔下，有痴女、怨女、恶女、才女、美女、丑女、胖女、瘦女……无所不包。

以上，不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真实的万千女性吗?

总有人评价琼瑶的作品不够完美，文笔不好，有各种局限性，但正是这些不完美，才让它们更加真实、更加动人啊。现实世界的真实人物，又有几个是完美的呢?

5

2024年12月4日，琼瑶阿姨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我们不应悲伤，琼瑶阿姨能够以一种琼瑶式的方式，翩然而去，这挺好。

试问，几千年来，有多少文人能够以自己可接受的方式离去呢?详情，请参看李国文老师的《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

正如琼瑶在遗书中所说：朋友们，不要为我的 “死亡” 悲哀，为我笑吧!生命的美好，就在于 “能爱、能恨、能哭、能歌、能说、能跑、能跳、能红着脸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能嫉恶如仇，活得轰轰烈烈……” 这些，我在有生之年，拥有过了。我 “活过” 了，不曾辜负此生!

请不要为她的离去而悲哀，请让我们以欢笑和敬意，为琼瑶阿姨送行。愿她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用她的笔触，编织着属于她的爱情梦想。而我们，也将永远铭记这位伟大的作家，以及她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那些关于爱情、关于人性的不一样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