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会以第一人称记述,“我”指哥哥清太。“我”有一个四岁的妹妹,叫节子。
那天天气很好,只是有点热。收到空袭的警报,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收拾东西往防空洞躲藏。妈妈叫我先带妹妹过去,我提醒她记得带药。没想到那句话会是我和妈妈之间最后的对话。
当我背着妹妹出门的时候,头顶有无数的火把砸下来。飞机的轰鸣声太大了,火把太多了,许多房子着火了,许多人受伤了,我们边跑边藏,害怕不已。
在电光火石中,我被人群冲击得找不到方向,只知道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在一道石岩口,我把妹妹放了下来。我坐在石岩边不断地喘着粗气,妹妹靠着我不停地瑟瑟发抖。远处的湖边不停传来伤者的哀嚎,头顶有成群的飞机飞过,但我知道,我们暂时安全了。
妹妹问,妈妈在哪呢?
我说,妈妈在防空洞里,很安全的。
休息片刻,我带妹妹去了民众集会厅,沿途全是烧毁的房屋,漆黑的灰烬,我知道,我们曾经美好的家园已经一去不再了。
在集会厅,碰到一个熟人,她告诉我妈妈被炸伤了,让我赶紧去看。我迅速往医疗室跑去,这一路,我见过太多的伤员,听过太多的呻吟,我以为我已经见惯了伤痛,可是,当我拉开门帘,看见那个被告知是我妈妈的全身缠着绷带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巴的平躺在床的人时,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
我很想叫醒她,很想确定她是不是我妈妈,但我知道我再也叫不醒她了,只是轻声地对旁边的医生说了句,我妈妈有心脏病,能给她吃药吗?
妈妈的尸体被火化后,我抱着她的骨灰盒,带着妹妹去投靠了一个之前打好招呼的远房亲戚。
我对妹妹说,妈妈还在治疗,但我害怕亲戚见到骨灰盒说漏了嘴,所以,我把妈妈的骨灰盒先藏在门前的树丛里,等到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再把盒子抱进去。
战争时期,粮食紧缺,我找到家的位置,在一片废墟里挖出了之前埋好的粮食还有节子的水果糖。那一天,我告诉了这个亲戚,妈妈已经死了,之前瞒着她是因为不想让妹妹知道。亲戚让我快点写信给爸爸,于是我写了封信给海军舰队的爸爸。
战火一直不断,粮食越来越少,我上次从家里带来的粮食也已经吃完了。亲戚拿来了妈妈放在这的衣服,说反正也用不上了,不如拿来换米,可以换一斗米呢。我同意换米,毕竟吃饭更重要。节子却因为不想换掉妈妈的衣服纠缠着哭了好久好久。
米换回来了,亲戚放了一罐在我房里,我抱着那罐米开心不已,因为可以有米饭吃了。
吃饭的时候,节子吃了两小碗还想再吃,亲戚便只让她吃咸稀饭了。我安慰节子说,先吃咸稀饭,中午再吃米饭。亲戚说,中午还是吃咸稀饭,在这个家里,干活的人和游手好闲的人吃的能一样吗,什么都不干还想吃白米饭哪有这样的事?节子撅着嘴说,米明明就是我们的嘛。亲戚不高兴地说,你是说阿姨欺负你们了,天天照顾你们还这样说我,有本事一日三餐你们自己准备。
为了让妹妹吃好一点,我决定自己做饭。我对节子说,妈妈在银行存了七千块,虽然不是
很多,但也够了。我取了点钱,还给爸爸写了封信,我想催他快点回信,并告诉他节子在等他。然后去买了炭炉、粮食和锅。
亲戚不高兴,说没有问过她就在家里烧炉子,但我和节子总算能吃饱饭了。节子想妈妈,晚上做梦的时候会哭,亲戚一直在埋怨,不得已,我抱着节子出了门,
不巧碰上警报,便背着节子一口气跑去了防空洞。
有一次,我跟节子在一起弹钢琴,亲戚很不高兴,说现在是战争时期,到时挨骂的会是她,无缘无故招来了两个大瘟神,空袭一点忙也帮不上,像我这种贪生怕死的人,干脆搬去防空洞住算了。
我合上琴盖,心想,那就这样吧。
我带着节子去了防空洞。我对节子说,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不会有人来烦我们,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节子说,这里真的可以住吗?我说,可以,这里很坚固。于是回去跟亲戚告别,然后用从别人那借来的车拉着节子和行李欢快地回到了防空洞。
节子也很高兴,那天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顿,晚上还去捉了许多萤火虫,然后把萤火虫的光变成了窗外的雪。
躺在蚊帐里的时候,我对节子说,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看过爸爸舰队的阅兵典礼,不知道爸爸现在在哪里打仗。回过头去看介子,她已经趴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介子蹲在地上挖坑,我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她在挖坟墓,萤火虫死了,她要把它们埋到坟墓里,那个亲戚阿姨告诉她,妈妈死了,就睡在这样的坟墓里。
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流一般狂涌而出,我蹲下对节子说,改天我们是扫墓吧,妈妈就埋在一棵很大的樟树下面。
家里的粮食吃完了,上次取的钱也花完了,我带着节子去找之前向他买粮食的农民伯伯,因为没有钱,他不愿给我们粮食,让我们再回到阿姨那里。但我还是想再向别人问问。
路上遇到空袭,我们在躲藏的菜地里摘了一些西红柿便回去了。那天下了一场大雨,防空洞前的河水快漫到路面上来了。
我生了火坐在河边给节子梳头发。节子说,哥哥,我的肚子有点怪怪的。我说,怎么怪了呢?她说,一直痛痛的。这个时候,节子身上的痘痘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痒了。节子病了,我必须去给他弄点好吃的来。
晚上,我去地里拔甘蔗,被人抓住了,他把我打个半死,还要带我去警察局。
我苦苦哀求他,我的妹妹病了,我想让她喝点甘蔗汁,求他放过我,妹妹不能没有我。但他还是将我拖走了,只剩下闻声赶来的节子孤零零地站在黑夜里,一遍一遍地在后面喊着,哥哥,哥哥。
警察局的人没有为难我,当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了站在墙角的节子。她朝我奔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大腿。
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节子说,哥哥,你是哪里痛痛吗?这可不行,我要去找医生给你打针。
我蹲下来紧紧地抱着节子。我多想对她说,都怪哥哥没用,可是我多想许你一世无忧。
我又回了趟家,找了些妈妈的衣服还有一个手电筒,当我带着这些东西跑过枪林弹雨和火海时,我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这下,节子又会有好吃的了。可是,当我把这些衣服交给那个亲戚希望她帮我再换些粮食时,她一边说这都是些不值钱的便宜货,一边把衣服又扔回给我。
我失望而归,却发现节子昏倒在地,还有一只苍蝇趴在她的脸上。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怔怔地走过去,轻轻地推了推她。
谢天谢地,节子睁开了眼睛。她微弱地说着,哥哥,我要喝水。
我带着节子去了医疗站,医生说这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虚弱。然后就叫下一位。我退到后面说,请你一定要治好她,要打针吗?要吃药吧?他说,她需要营养,打针也没用。然后又开始问下一个病人的情况。我简直要气炸了,大吼道,营养,哪里有营养?医生和病人震惊地看着因生气而瑟瑟发抖的我。
是的,我生气了,战争爆发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生气了,我生气的是,妈妈没了,而我,这么大了还照顾不好妹妹,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哪些东西会有营养。
我抱着节子从医院出来,太阳好大,肚子好饿。有一个人在锯冰,当他提着一大块冰走远后,我捡起一些冰渣子放进节子嘴里。
我说,想吃什么,节子?节子说,天妇罗,生鱼片、凉粉。我说,还有什么吗?她说,冰淇淋还有水果糖。我说,好,我把钱全部取出来,去买些好东西。节子突然抱紧我的脖子说,不要不要,哥哥不要离开我。
我说,节子不要担心嘛,我把钱领出来,买点米和有营养的东西,然后就哪里也不去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节子笑了,她以为这次之后,哥哥终于可以永远陪着她了,哥哥再也不用上山砍柴了,也再也不用去跟别人乞讨了。
在银行,听说日本战败了,所有舰队都被打沉了。那爸爸呢?爸爸,你是笨蛋!我一边骂着一边从银行跑出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爸爸的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可是爸爸也死了吗?
当我回到防空洞的时候,节子正抱着她的布娃娃和水果糖盒子躺在垫子上。
她不断说着胡话,嘴里还嚼着东西,我掰开她的嘴巴,竟然是一颗弹珠。我对她说,这是弹珠不能吃的。然后去给她拿我买回来的好东西。这时她竟然把两块干泥土当作了米饭和豆腐渣,还要拿给我吃。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西瓜。我对她说,节子,有西瓜吃哦,是不是很棒,这次不是偷来的。我挖了一口放进她的嘴里。节子说,好好吃哦。我把那块西瓜放在她的手里,再把剩下的西瓜掰成两半,我说,你等一下,哥哥去给你熬鸡蛋粥,西瓜给你放在这里好不好。节子说,谢谢你,哥哥。
我走开了,再回来时,节子却已经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买了一些木炭来火化节子,当火焰飞起,萤火虫四起,我多想许她一世安乐,可是一切已来不及。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节子。
第二天早上,我把像蜡石碎片的节子骨灰装进水果罐子里,下山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走到车站的时候便再也走不动了。我靠在一根柱子旁,有人说我脏躲着走过去,有人说我这种人在车站,太丢脸了,还有的人悄悄放给我一个馒头。但我已经无力吃那个馒头了,就像节子不能张开嘴吃那个西瓜一样,又或者,我根本不想吃任何东西了。但我知道那是昭和20年9月21日的夜晚,那一年我14岁,那一天,我也离开了这个孤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