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交游 之 二十二 范仲淹与欧阳修:“同其退不同其进”的君子之交 五、欧阳修力挺范仲淹
范仲淹
五、欧阳修力挺范仲淹
欧阳修因为范仲淹不向宋仁宗进言而写信“催促”,真的是误解范仲淹了。以范仲淹的品格、性格,又是一名对很多身负“规谏讽谕”之责的谏官,怎么能会不发声、不进谏?
当年,全国“大蝗旱”,发生严重蝗旱灾害,江淮地区、京东路(治宋州,今河南商丘)尤其严重,就在收到欧阳修的信不久,七月,范仲淹给宋仁宗上书,奏请派出使者,到各地巡察,未得回音,“乃请问曰”:“宫掖中半日不食,当何如?今数路艰食,安可置而不恤?”——宫中半天不吃饭会怎样?现在几个“路”(略相当于今之“省”)缺少粮食,怎么能抛在一边不予赈济?
宋仁宗听后“恻然”,对各地百姓很是怜悯,当即派范仲淹“安抚江、淮”,范仲淹所到之处开仓放粮,减免税赋徭役,还带了灾民充饥的“乌昧草”回朝,在《封进草子乞抑奢侈》中说:“当地的官员报告,他们到灾区检查旱情,发现饥民吃一种叫‘乌昧’的野草,方法是将捕捉到的蝗虫晒干,拔去四肢和翅膀,掺杂着乌昧草煮食。这绝不是在欺骗陛下。臣思来想去,东南等郡每年上供粮米六百万石,并且皇宫府库物帛都是来自民间,而百姓在饥年生存如此艰难,国家若不节俭,百姓如何能够复苏?建议陛下将乌昧草传阅六宫和贵族外戚,抑制奢侈。”
随后,范仲淹又给宋仁宗上《陈八事疏》,劝诫宋仁宗大力推行节俭,减轻百姓负担。主要内容为:其一,将目前的费用支出与太祖、太宗时对比,就知道如今奢侈到底有几何;其二,不要对高级官员毫无节制地滥赏,所谓散财容易、聚财难,要建立制度加以规范,况且燕云十六州至今仍在契丹手中,先皇戮力进取,积累财帛,就是为了实现收入失地的愿望。如今朝廷如此浪费,国库空虚,一旦有事,如何应付?其三,作物生长需要时间,而国家挥霍无度,进少出多,国家财政能不窘迫吗?百姓除了正常上缴租税,还被官府强制低价摊派存粮,这与公开抢劫何异?其四,精简禁军。“一卒之费,岁不下百千,万人则百万缗矣,七十岁乃放停。” 在和平年代,这些军人既不打仗,也不搞生产,得消费多少粮食衣物!其五,改革养军马制度。“沿边市马,每年几百万缗,罢之则绝戎人,行之则困中国”,西北的军马,可收到京师,豢养在民间,如果有需要,一呼可集;其六、其七,认真选拔官员;其八,少修佛寺道观,少动土木工程,将相关费用用之于民。
宋仁宗读了奏章,“嘉纳之”,很高兴地予以采纳。
然而,当年冬天,在宰相吕夷简的支持下,宋仁宗提出废除皇后郭氏,范仲淹又直言进谏,认为不应废后。但因吕夷简事先命令有关部门不得接受“台谏章疏”,范仲淹等谏官的奏章不能奏达宋仁宗。见此,范仲淹与国家最高监察机构之一“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孔道辅、侍御史蒋堂、段少连等十余人跪伏“垂拱殿”外,请求宋仁宗召见,宋仁宗不见,派吕夷简出来解释,范仲淹等与吕夷简当庭辩论,吕夷简理屈词穷,无以为对。范仲淹与众人商议,第二天早朝之后,将百官留下,与宰相“庭争”,在朝堂之上公开辩论。但还没等到第二天,范仲淹就接到了被外放为睦州(治今浙江淳安)知州的任命,孔道辅等人也或贬或罚,无一幸免。
时任河阳府“签判”的富弼上书宋仁宗,建议召还范仲淹,以开言路,宋仁宗“不报”,既不回复,也不在朝堂公开。
在范仲淹与宋仁宗、吕夷简争辩的过程中,欧阳修于景祐元年(1034)五月入京,经国家最高军政机构“枢密院”长官“枢密使”王曙举荐,“召试学士院”,考试合格,授官职“宣德郎”,闰六月,实任“馆阁校勘”,参与编修宋朝规模最大的目录书《崇文总目》。与范仲淹同朝为官仅半年,范仲淹就离开京城,而刚刚进京的欧阳修,也未能给范仲淹以帮助。
但只要“心里有”,欧阳修对范仲淹的景慕、支持,总会表现出来。
景祐二年,从睦州调任苏州(治今江苏苏州)知州的范仲淹因治水有功,受召回京,先任“国子监”官员“判国子监”,后以“吏部员外郎”官职实任“权知开封府”,即开封府知府。
范仲淹到任开封府知府,很快将国之都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有民谣称:“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
但是,时任“纠察在京刑狱”、专门负责监察开封府重大刑事案件的欧阳修的岳父胥偃,却频频向宋仁宗上书,控告范仲淹“判案断狱不能严守法度”,“哗众取宠”。作为范仲淹的坚定支持者,欧阳修对岳父的做法非常不满,翁婿之间差点断交。
而随着在开封府任职时间越长,范仲淹越发现,宰相吕夷简长期担任宰相,名利之徒纷纷奔走其门下,逐渐形成了一张张严密的“关系网”,对国家造成了严重损害。
精心准备之后,范仲淹向宋仁宗皇帝呈奏了一幅《百官图》,在图中详细标注了朝中各个部门的主要官员名单,且向宋仁宗一一指点哪些人是循序升迁,哪些人是越级提拔,哪些人公正进用,哪些人是徇私提升。
吕夷简自然很不高兴,对宋仁宗说,范仲淹“言辞迂阔,有名无实”。
范仲淹毫不示弱,又向宋仁宗连上《帝王好上》、《选贤任能》、《近名》、《推诿》等四篇奏章,直指朝政弊端,希望宋仁宗以汉成帝在位时宰相张禹攀附外戚王氏,最后招致王莽篡权为戒。
吕夷简闻听此说,更为恼火,一面加以辩驳,一面指责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并以“辞相”要挟宋仁宗,贬黜范仲淹。
宋仁宗最终下诏,让范仲淹再次离朝,出任饶州(治今江西鄱阳)知州,且在朝堂正殿张榜公布,告诫文武百官不准结朋党,不准越职言事。
范仲淹被贬一公布,以“秘书丞”官职实任“集贤校理”的余靖立即给宋仁宗上书反对,结果被贬至筠州(治今江西高安),以“太子中允”官职任“馆阁校勘”的尹洙更向宋仁宗提出,自己与范仲淹“义兼师友”,愿与范仲淹共受处罚,被贬往郢州(治今湖北钟祥)。
范仲淹又一次被贬,欧阳修无比愤懑,但他不是“言官”即负有向皇帝进言之责的官员,怎样才能替范仲淹鸣不平?
欧阳修发现,余靖、尹洙都不是“言官”,却为范仲淹“发声”,反倒是谏官,却没有人站出来,更有甚者,“右司谏”高若讷不但不替范仲淹辩护,反而附和吕夷简,诋毁范仲淹的为人,公开指责范仲淹“急于进用,论事狂直”,理应贬黜。
欧阳修对高若讷的做法更是义愤填膺,挥笔给高若讷写了一封信——《与高司谏书》,信中说:范仲淹如果不贤,三四年来皇帝一再提拔他,高若讷作为谏官,早该弹劾他;如果范仲淹是个贤者,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作为谏官就应该站出来为范仲淹说话,无论范仲淹贤与不贤,高若讷都须受到指责,因为作为谏官,他没有履行好自己“言事”的职责。在信的最后,欧阳修直斥高若讷“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
高若讷被如此痛骂,愤而将信上呈给宋仁宗,欧阳修被贬,出任夷陵县(治今湖北宜昌市夷陵区)令。
范仲淹、余靖、尹诛、欧阳修被贬,时任“馆阁校勘”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五首,歌颂四位贤臣范仲淹、余靖、尹诛、欧阳修,斥责“不屑之徒”高若讷:
一 范希文
中朝莺鹤何仪仪,慷慨大体能者谁。
之人起家用儒业,驰骋古今无所遗。
当年得从谏官列,天庭一露胸中奇。
矢身受责甘如荠,沃然华实相葳蕤。
汉文不见贾生久,诏书晓落东南涯。
归来俯首文石陛,尹以京兆天子毘。
名者翼翼郡国首,里区百万多占辞。
豪宗贵幸矜意气,半言主者承其颐。
昂昂孤立中不倚,传经决讼无牵羁。
老奸黠吏束其手,众口和附歌且怡。
日朝黄幄迩天问,帝前大画当今宜。
文陈疏举时密启,此语多秘世莫知。
传者籍籍十得一,一者已足为良医。
一麾出守番君国,惜此智虑无所施。
吾君睿明广视听,四招邦俊隆邦基。
廷臣谏列复钳口,安得长喙号丹墀。
昼歌夕寝心如疚,咄哉汝忧非汝为。
二 余安道
南方之强君子居,卓然安首襟韵孤。
词科判等屡得隽,呀然鼓焰天地罏。
三年待诏处京邑,斗粟不足荣妻孥。
耳闻心虑朝家事,螭头比奏帝曰都。
校书计课当序进,丽赋集仙来显涂。
诰墨未乾寻已夺,不夺不为君子儒。
前日希文坐言事,手提敕教东南趋。
希文鲠亮素少与,失势谁复能相扶。
崭然安道生头角,气虹万丈横天衢。
臣靖胸中有屈语,举嗌不避萧斧诛。
使臣仲淹在庭列,日献陛下之嘉谟。
刺史荣官虽重寄,奈何一郡卷不舒。
言非由位固当罪,随漕扁舟尽室俱。
炎陬此去数千里,橐中狼籍惟蠹书。
高冠长佩丛阙下,千百其群诃尔愚。
吾知万世更万世,凛凛英风激懦夫。
三 尹师鲁
君子道合久以成,小人利合久以倾。
世道下衰交以利,遂使周雅称嘤鸣。
煌煌大都足轩冕,绰有风采为名卿。
高名重位盖当世,退朝归舍宾已盈。
胁肩谄笑不知病,指天报遇如要盟。
一朝势夺德未改,万钧已与毫厘轻。
畏威谀上亦随毁,矧复鼓舌加其评。
逶迤阴拱质气厚,两豆塞耳心无营。
呜呼古人不可见,今人可见谁与明。
章章节义尹师鲁,饬躬佩道为华荣。
希文被罪激人怒,君独欣慕如平生。
抗书毂下自论劾,惟善与恶宜汇征。
削官窜逐虽适楚,一语不挂离骚经。
当年亦有大臣逐,朋邪隐缩无主名。
希文果若事奸险,何此吉士同其声。
高谭本欲悟人主,岂独区区交友情。
四、欧阳永叔
先民至论推天常,补衮扶世为儒方。
圜冠博带不知本,樗栎安可施青黄。
帝图日盛人世出,今吾永叔诚有望。
处心学士贵适用,异端莫得窥其墙。
子年五月范京兆,服天子命临鄱阳。
二贤拜疏赎其罪,势若止沸反扬汤。
敕令百执无越位,谏垣何以敢封囊。
哀来激愤抑复奋,强食不得下喉吭。
位卑无路自闻达,目视云阙高苍茫。
裁书数幅责司谏,落笔騄骥腾康庄。
刃迎缕析解统要,其间大意可得详。
书曰希文有本末,学通古今气果刚。
始自理官来祕阁,不五六岁为天章。
上心倚若左右手,日备顾问邻清光。
苟尔希文实邪佞,曷不开口论否臧。
阴观被谴始丑诋,摧枯拉腐奚为彊。
傥曰希文实贤士,因言被责庸何伤。
汉杀王章与长倩,当时岂曰诛贤良。
惟时谏官亦结舌,不曰可谏曰罪当。
遂今百世览前史,往往心愤涕洒滂。
斯言感切固已至,读者不得令激昂。
岂图反我为怨府,袖书乞怜天子傍。
谪官一邑固分耳,恨不剖腹呈琳琅。
我嗟时辈识君浅,但推藻翰高文场。
斯人满腹有儒术,使之得地能施张。
皇家太平几百载,正当鉴古修纪纲。
贤才进用忠言录,祖述圣德垂无疆。
五、高若讷
人禀天地中和生,气之正者为诚明。
诚明所锺皆贤杰,从容中道无欹倾。
嘉谋谠论范京兆,激奸纠缪扬王庭。
积羽沈舟毁销骨,正人夫从奸者朋。
主知胶固未遐弃,两轓五马犹专城。
欧阳祕阁官职卑,欲雪忠良无路岐。
累幅长书快幽愤,一责司谏心无疑。
人谓高君如挞市,出见缙绅无面皮。
高君携书奏天子,游言容色仍怡怡。
反谓范文谋疏阔,投彼南方诚为宜。
永叔忤意窜西蜀,不免一中谗人机。
汲黯尝纠公孙诈,弘於上前多谢之。
上待公孙礼益厚,当时史官犹刺讥。
司谏不能自引咎,复将忆过扬当时。
四公称贤尔不肖,谗言易入天难欺。
朝家若有观风使,此语请与风人诗。
欧阳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