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前文所说,一之谷之战后,源赖朝对源义经其实依旧保有极大的信任,不仅默许了他私自接受法皇的任命,还为其指婚,派人襄助,令其成为自己儿子的辅佐之臣。
然而,坛之浦之战后,源义经的愚蠢改变了一切。
早在屋岛之战前,源赖朝就曾写信给源范赖,告诉了他此后的作战方针。
敌势虽弱,勿轻易之。先帝太后及二位尼勿敢侵陵,谨护送之。令二位尼知我心。则奉帝而来,亦未可知也。夫帝王之尊,谁得干犯。向者义仲刃二皇子,以取灭亡。平氏杀高仓宫,亦随败亡。须以此意恳谕将士。
平氏虽然已经日薄西山,但仍不可轻敌,务必保护好安德天皇以及太后平德子和平清盛的妻子平时子。要让平时子知道他源赖朝对平家并无深仇大怨,而且对当年平清盛能释放他非常感恩。如此一来,或许双方都不用再起刀兵,平时子就会带着天皇与三神器回京。
我们要吸取平氏与木曾义仲败亡的教训,要尊重皇室,尊重皇权,不得肆意侵犯皇室尊严。必须将这些晓瑜三军,让每个人都知道。
源赖朝希望拖缓战争节奏,逼迫平氏投降,这样他便可以安稳的获得三神器与天皇,以此为资本便能同后白河法皇搞政治交易,攫取更大的利益。
源范赖很听话,坚决贯彻三哥的指示。与源义经会师后,这个命令自然也被传达。
然而,心高气傲的源义经根本不在乎兄长的嘱托,他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完全不为大局着想。本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原则,执意要与平氏决战,以成就他的不世之功。
结果导致安德天皇与平时子葬身海底,三神器也丢了一件,镰仓的战略谋划彻底泡汤,源赖朝心中的怒火可以想象。
志得意满的源义经回京后,毫无政治自觉,竟然抵不住与贵族联姻的诱惑,娶了平清盛小舅子平时忠的女儿为妾,并因此对平时忠百般袒护,这令源赖朝心中更为不喜。
在此过程中,梶原景时的战报也快马加鞭送到了镰仓。
作为源赖朝的忠狗,自然一切要为主人着想,梶原景时对源义经的诸多做派极为不满,担心源义经会成为主人日后的麻烦,所以信中难免夹杂主观情绪。
在他的信中,源义经专横跋扈,刻薄寡恩,自命不凡,居功自傲,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独断专行,不遵号令,是镰仓最大的潜在威胁,必须要审慎对待。
另据说,在源义经回京不久,京都便流传出一则谣言:平定天下,唯九郎判官(源义经)一人之功。镰仓源二位(源赖朝)有何功勋?当世之事,决于判官即可!
这个谣言的根据便是源赖朝自当年富士川大战后,五年内再未直接领导过任何征伐活动。关东是自己的御家人搞定的,讨灭平氏的主要战争则基本上都是源义经打下来的。所以源义经的名望著于四海,备受天下瞩目,而源赖朝则被认为是坐享其成。
凡此种种,令本就多疑的源赖朝心中极为不满。然而九郎的愚蠢还不止于此。
源义经的愚蠢回京不久,源义经再一次私自接受了法皇的册封——院御厩司(弼马温+禁卫军,属院厅要职),这让源赖朝对这个弟弟的愤怒又加深了一重。
为了提醒这个糊涂弟弟,源赖朝写信把他痛批了一顿。源义经很委屈,他怀疑是梶原景时进献谗言导致自己被兄长怀疑,于是立即写信给镰仓,表明自己对兄长绝无二心。然而,源赖朝并未予以回复。
感到事态不对的源义经决定亲自返回镰仓向兄长解释。
正好源赖朝此前有说过要见平宗盛最后一面,而源义经作为检非违使有押解犯人的职责,可以名正言顺进入镰仓。
当然也有说法是后白河法皇舍不得源义经,担心他回到镰仓就不再返京了,于是安排他以检非违使的身份押解犯人入镰仓,再将犯人安全带回,并于京都处刑。
不管真相如何,总之源义经带着平宗盛去了镰仓。据说临行前,法皇还亲自相送,令义经十分感动。
这之后的故事又有了巨大争议,普遍观点是源义经被阻拦在镰仓附近的腰越,禁止进入。源义经为了阐明心意,写下了著名的《腰越状》。然而源赖朝依旧不接受源义经的解释,在会见完平宗盛后,便令其即刻返京。
另有说法则是兄弟俩最终在镰仓顺利会面,只不过会谈气氛并不融洽,俩人的政见冲突很大,不欢而散。
真相究竟如何,如今无从知晓。
九条兼实曾形容源赖朝和源义经有父子之义,可见他们兄弟感情之深。源义经的愚蠢的确导致了源赖朝的不满,但还不至于反目成仇,更不存在杀害弟弟的想法。
源义经最终安全返回了京都,至少可以说明源赖朝并不认为弟弟对自己有多大的威胁,否则绝不可能纵虎归山。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拒绝与弟弟见面呢?源义经能在镰仓做什么?造反吗?
源义经入镰仓交接犯人是公务,即使源赖朝真的曾下令不允许私自接受朝廷任命的御家人返回关东(有争议),也不能阻拦朝廷公务人员。毕竟此时的源赖朝名义上还是受朝廷节制,他不可能在此时公开与朝廷作对。
况且腰越就在镰仓附近,已是关东腹地,源赖朝的那个法令事实上并没有发挥作用,所以阻拦源义经入镰仓,我始终认为逻辑不通。
而且与弟弟闹僵,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不是把源义经生生的推向法皇一边吗?源赖朝会这么蠢吗?
所以,兄弟俩大概率见面了,只是会谈结果可能不尽人意。但源赖朝明白了弟弟的问题所在,于是在源义经回京后,源赖朝开始了动作,以求帮助弟弟开悟。
源义经执迷不悟源义经此前作为代官管理京都事务时,曾遇到平氏余孽反叛,叛乱平定后,二十余处平家没官领(平家被没收的庄园、土地)被源义经赏赐给了自己的下属。
源义经自镰仓返回京都不久,这部分土地便被源赖朝没收,进行了重新分配。这是对源义经违背镰仓的指令,导致坛之浦之战未能达成既定目标的处罚。
紧接着,源赖朝为源平合战中立下大功的主要将领向后白河天皇请封,源义经被拟封为伊予守,这又是对其功绩的认可。
这个伊予守在当时的日本诸国司中地位极高。伊予国位于四国地区,是连接本州和四国的要冲之地。更为重要的是,伊予国掌控着当时最重要的海上贸易通道,经济利益极为丰厚,是个十足的肥缺。
典型的打一棍子,给个甜枣。
源义经对这个职位应该是相当满意的,实权大,地位高。更重要的是,国司都是遥领,他不用亲自去四国赴任,而是可以居住在镰仓,这样一家人团团圆圆,与兄长的矛盾也可以慢慢化解。
这也是源赖朝给弟弟的一次机会,按照当时的官场规则,受领与检非违使不能兼任,只要他辞去检非违使,回到镰仓,那一切既往不咎。
然而,关键时刻,后白河法皇作起了妖,他力排众议,竟然破天荒的让源义经两个职位同时兼任,继续留驻京都。
对于这样的决定,源义经不仅没有坚辞不受,反而有些沾沾自喜。毕竟在他心里,法皇的权威高于一切,能得到法皇的认可及破格录用,这是自己和家族莫大的荣耀。
天真的源义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就是明摆着向天下宣告,他投靠了法皇,成了法皇近臣。
源赖朝的亲弟弟,源平合战的大功臣,公然投靠法皇,再一次向御家人制度发起了严重挑衅,这令源赖朝大失所望,怒不可遏!
于是,源赖朝下令存忠于关东之辈者不可随廷尉之由,即:忠于镰仓的御家人不得追随源义经去往伊予赴任。令源义经在镰仓集团中被彻底孤立。
紧接着,源赖朝向伊予国派去地头(名字听着不咋地,但权力极大,只对镰仓负责,拥有所在地的税收、司法及行政权力,架空国司),断了源义经的税收来源。
对于镰仓方面的处罚与警告,源义经有些惘然,郁郁寡欢,不知该如何处置。
9月,源赖朝决定给源义经最后一次机会,令其讨伐处于半独立状态的十叔源行家,但被源义经以生病为由委婉拒绝。
木曾义仲战败后,源赖朝曾召源行家入京,但源行家想到之前与这个侄子的矛盾,不愿意回京,便停留在京都附近的和泉国与河内国一带,私自经营个人势力。
当时的源义经正好负责京都的治安工作,与这个十叔时有来往,关系融洽,甚至极为亲密。
面对无药可救的弟弟,源赖朝顿足捶胸,愤恨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源行家一顿搅和,兄弟俩彻底反目就在兄弟俩陷入困局之际,老叔源行家入场破局。
他突然出现在源义经面前,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开始说服其造反。
源义经差点懵圈,立即劝老叔迷途知返,岂料功力太差,很快便被精神控制,沉浸在了惨遭兄长惩罚与怀疑的痛苦之中。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可为什么兄长就是不信他,反而越来越决绝,这不是逼自己反抗吗?***,反就反,怕个球!
糊里糊涂的源义经立即向法皇请求讨伐源赖朝的院宣,甚至说出不同意就自杀的蠢话。但法皇可不傻,他不能因为源义经的所谓奖罚不公就发院宣讨伐源赖朝,太荒唐,太儿戏,也太危险了。
而发了一通脾气的源义经很快也冷静了下来,本想琢磨琢磨如何跟兄长沟通沟通。
但接下来的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再次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并彻底坚定了他与兄长反目的决心。
这场刺杀的元凶普遍认为是源赖朝派来的,但疑点却又有很多,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我更愿意相信,是源义经的所作所为背离了武士阶层,他要讨伐源赖朝更是严重侵害了武士阶层的利益。刺杀他,应该是京都武士自发的谋划,与镰仓无关。
何况这个时候,源赖朝正在为先父源义朝举行祭奠活动,此时残害兄弟,实在是不合情理。真想杀的话,召源义经回镰仓参加典礼不好吗,理由相当充分,源义经根本无法拒绝。大典结束后,再找个由头处理掉源义经岂不是最稳妥的方式。
当然,无论真相如何,在源行家的眼中,那就是镰仓的手段。于是在他的巧舌如簧下,源义经态度坚决,向法皇再次索要讨伐源赖朝的院宣。
由于事态已然升级,怂包法皇不敢再拒绝了,他担心源义经发疯,学着此前的平清盛、木曾义仲之流,将他软禁甚至暗害。于是,不顾臣下劝阻,下发了讨伐源赖朝的院宣。
讲到这里,就不得不说说后白河法皇,这个老家伙才是平安时代末期最大的祸根,自私自利,奸诈狡猾,成天拱火添乱,为了自保,不择手段。不怪乎源赖朝骂他是日本第一大天狗,自以为权谋手段高超,事实上并没有解决掉任何的问题。
他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熬死了大多数欺负过他的人,并在生前让源赖朝的心愿——征夷大将军始终无法达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