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书学理论的丰碑《书谱》中,孙过庭以“章务检而便”五字凝练章草艺术精髓,这一论断恰似北斗悬天,为后世理解其章草创作提供了枢机。其亲书《佛遗教经》作为现存稀见的孙氏章草墨迹,不仅印证了理论体系的严密性,更展现出书家对古法的创造性转化。

“检”者,法度之绳约也,溯源于汉魏章草“银钩虿尾”的程式规范;“便”者,书写之流便也,肇始于实用书写对效率的天然诉求。孙过庭在《书谱》中将这对矛盾范畴熔铸为艺术哲学命题,实暗合《周易》“变易”与“不易”之辩证思维。张怀瓘《书断》谓章草“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恰为“检”“便”关系作注——前者指向结构约束,后者强调运笔效率。
《佛遗教经》的书写实践,正是对此理论命题的视觉解答。观其点画,横画起笔多取隶书“蚕头”之形,收笔顿按出锋却化章草波磔为含蓄内擫,此谓“检中求便”;结字纵引笔画时突破章草惯常扁方体势,却通过重心下压保持稳定感,可谓“便中守检”。这种辩证统一,恰如禅宗“于相离相”之妙谛,在束缚与解脱间觅得中道。

孙氏此作笔法系统呈现三重美学境界:其一,以篆籀中锋筑基,如“灭”字末笔垂露,浑厚如钟鼎铭文;其二,融隶书波挑于无形,“慧”字右部挑画化章草典型“雁尾”为轻提暗收;其三,参以今草使转,“无”字圆转处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气脉连绵不绝。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论章草“妙在穷源篆分,解散隶体”,在此作中得到完美印证。尤其值得关注者,乃其疾涩相生的运笔节奏:写经所需的庄重感使其行笔速度较《书谱》明显减缓,但通过提按顿挫的丰富变化,仍创造出“骏马斫阵”般的力度美感。如“戒”字戈钩,先以逆锋涩行积蓄张力,至转折处突然发力弹出,再现蔡邕“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的笔势哲学。

作为佛教根本律典,《佛遗教经》的文本神圣性要求书写必须遵循特定仪轨。孙过庭在处理这一特殊题材时,展现出惊人的形式把控能力:单字结构在保持章草典型符号特征(如“常”字末笔两点简省为牵丝)的同时,通过部件错位制造险势,如“修”字右部故意左倾,似危石临渊却终归平衡。
通篇章法尤见匠心。不同于敦煌写经的齐整如算子,孙氏采用“纵有行横无列”的布局,字距疏密随文意起伏,重要经文节点常作字组连带,如“当制五根”四字一气呵成,形成视觉重音。这种设计既符合佛教典籍的庄严性,又通过节奏变化避免机械抄写之弊,暗合张彦远“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的创作观。

在墨法运用上,此作开创唐代写经书法新境。孙过庭突破当时写经体“乌方光”的程式,通过蘸墨频率控制形成自然枯润变化:开篇“释迦牟尼佛”数字墨色沉厚如古潭静水,至中段“诸行无常”句渐现飞白,恰似禅僧棒喝后的顿悟清明。这种墨韵节奏与经文内容形成精妙共振,使物质性的墨迹升华为佛理的形象显现。
尤其令人称绝者,乃其对“空”字的特殊处理:中部留白较周边扩大,笔断意连处似有月光穿牖。这种“计白当黑”的空间意识,早于董其昌“以淡墨造虚境”六百年,实为书法美学史的重要突破。包世臣《艺舟双楫》所谓“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在此已得先声。

置于7世纪书法史坐标系中,《佛遗教经》的革新意义愈显昭彰。相较于智永《真草千字文》对章草符号的精致化改造,孙氏此作更多保留了汉简章草的朴拙气息;而与陆机《平复帖》相比,又明显强化了笔法的表现性维度。这种“古质今妍”的审美取向,实为唐代书法“尚法”潮流中的一股清流。
其影响如暗河潜行,在宋元章草复兴运动中重见天日。赵孟頫《急就章》中“敛纵有度”的结体原则,鲜于枢《王安石杂诗卷》对墨色节奏的把握,皆可追溯至此作开创的法乳源流。更值得关注的是,此作将佛教义理转化为视觉形式的探索,为后世文人书家(如八大山人、弘一法师)开辟了“以书证道”的新路径。

《佛遗教经》与《书谱》的并置,恰似终南山阴阳双峰:前者以宗教虔诚熔铸法度,后者借理论思辨解放性情。当我们将“章务检而便”的命题置于更广阔的文化视野,可见其本质是探讨艺术创作中理性与感性的永恒博弈。孙过庭通过此作昭示:最高妙的艺术境界,不在破除规矩,而在戴着镣铐舞出自由的真谛。这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智慧,不仅照亮了章草艺术的复兴之路,更为当代书法创作提供了超越形式创新的精神启示——真正的艺术自由,永远生长在传统的深根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