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们同桌也就两个月……这也值得彭运康那样对我吗?”
“你记错了吧?”崔警官坐在我对面,“至少从失踪案的材料来看,从你们认识,到她弟弟被拐的一年中,你们应该一直都有……嗯,某种联系。”
他竟然像个学生一样转起了笔:“不过我也不太确定,反正你的名字出现在卷宗里,我得查查看了。”
“她弟弟……被拐?”
我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翻涌而出,又被强烈地压制下去。
“是啊,”他叹了口气,“这个秦雨笑也算是我们这里常客了,每年都会来两三次,就是为了她弟弟的案子。几个月前她病逝以后……”
他后面再说什么,我又听不见了。
只知道从一个警察口中说出了“病逝”两字意味着什么。
她真的走了,就像彭运康躺在那儿绝望地看着我时说的一样。
窗外的黑色像是要反客为主,拼命地从窗户里往会谈室挤,仿佛要遮住这仅有的一丝微光。
然后再吞噬我的身体,撕碎我仅剩的一丝念想。
“程姐,秦夏那个案子的卷宗怎么不见了?”何警官门外大厅喊了一声,把我从窒息中拽了出来。
“别喊,孩子还在睡觉呢。”那个叫程姐的警察大妈走进房间小声地说道,“这案子20年了,过了追溯时效了,我昨天整理旧卷宗就一起给送到县公安局封存了。”
何警官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然后像是自己原谅了自己一样,好声好气地说道:
“我的程大姐姐,这是立了案的案子,那就不受20年追溯时效限制。”
他轻轻拍了下桌子,懊恼地说:“再者,这案子也有可能是民事案件,这不到现在还没定性呢吗?您明天还是把卷宗取拿出来吧,我觉得这事儿吧,且没完呢。”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道道,”程姐话中有怨气,“早跟所长说了,这种重要的事情,要年轻人来弄,我一个老婆子,非要给我弄过来管,电脑都摸不明白还搞案子。”
“嘿哟,从哪儿给你要年轻人啊,不然我这个副所长也不会天天疲累得跟什么似的。”说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弯着腰说道,“去吧去吧,好大姐。过几天请你吃虾。”
程大姐“切”了两声道:“整天就知道给我画大饼,啥时候能吃上啊?”然后悻悻地走了。
算是勉强答应了。
听到卷宗暂时拿不到,我失望的同时,内心深处竟然冒出的是庆幸。为什么这样?
就好像一个罪犯,听闻案件核心证据找不到时心中的那种庆幸。
“不好意思啊。”何警官走向我,无奈地耸耸肩,“现在秦杨镇看起来倒是挺红火,但是其实能留下来的年轻人不多。只能把程大姐这样的老户籍警借过来弄案子。”
我点点头,从老街的破败,就已经感受到这个趋势了。
此时,我心中还是放不下有关秦雨笑的疑团,认真地问他:
“可以说说秦夏被拐案吗?你怎么就推测我跟秦雨笑之间的交往持续了一年?”
“你确定不记得?”他见我摇摇头,十分费解地说道,“之前在学校可听说你这个传奇学长记忆力跟复印机一样。这种初恋……”
他拍了拍自己嘴,“呸呸呸”三声,继续说道:“这种懵懵懂懂学生时代的事,那应该刻骨铭心啊?”
我确实不知道,成年后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很多以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
这几年随着孩子出生,各种家庭矛盾也开始凸显,我工作又不顺遂,加之父亲猝然离世,神经被各种琐事牵累,总感觉精力不济,脑子越来越不好使。
甚至当面听别人说话,都能进入断片模式。
妻子由此认为我是不尊重她,她说我耳朵聋了,眼睛瞎了,说我越来越冷淡、陌生了。
今天就是因为自闭倾向儿子不爱说话这事儿,我被妻子指责,甚至怪我太过于内敛的性格传染给了他。
我被她说得实在厌烦难忍,最后负气带着儿子漫无目的地开车兜风,结果鬼使神差地就到了回到了秦杨镇。
一路上近三个小时,儿子不哭不闹,一直把玩着那个陶人。
他真的非常安静,安静得让我揪心。
“秦夏的案子……”何警官的话又打断了我的思绪,“也就是秦雨笑同父异母弟弟的案子,不看卷宗,案子的细节确实记不太清了,我不是案件第一经办人,这案子交到我手上也没两年。”
何警官说早年镇上拐卖儿童的案子发生了不少起,还未破案的陈年旧案积压不少,材料太多,只是浏览过几次,一下子说不出什么太多细节。
但他确实在卷宗里见过“杨凌”这个名字,这个案子里警方给我的定位是:目击证人。
何警官让我再等等,等到第二天彭运康酒醒或者卷宗调回来以后,再详细分析,到时候还可以一并协商赔偿事宜。
随后给我推荐了镇医院旁边的一家新开的宾馆,让我先安顿好孩子,身体有任何不适及时就医。
随即他又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出别的警去了。
刚办好入住手续,妻子的电话打了过来,劈头盖脸地一通发火,质问我把孩子弄哪儿去了。
我不想跟她过多争吵,简单说了句带回老家体验下生活。
她在电话里哭着说我神经质,做什么事情都瞒着她,所有决定都是通知,从不征求意见。
她哭得好伤心,积压许久的不满,终于爆发了,最后跟我提了离婚。
我今天累极了,本来就已经到了极限,发生在秦杨镇的糟心事儿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次我没有挽留,用着比平时更冷淡、更阴沉的语气说了句:“再说吧。”,就挂断了电话。
我简单洗漱后,陪着熟睡的儿子躺在床上。
关了灯,我头部伤口疼痛开始明显,一阵阵放射性疼痛,使我无法平复心绪,索性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琢磨着今天获得的所有信息。
窗外一辆卡车经过,大灯的光从窗外散进来,照到了墙壁上,那影子形状复杂,由小及大,愈来愈清晰,像一只举着大爪的小龙虾正在猛扑向我。
“啊!”我本能地差点叫出声来。
“笨蛋,他不会夹你的。”
这声音进入我的耳朵。
再睁眼,就看见秦雨笑此时正拎着一个钓虾杆儿,杆头系着一米长的毛线,毛线底端绑着两三条已经死透了的广地龙(大蚯蚓)。
定眼看去,一只红得发黑的成年体小龙虾,两只大钳子抓着那蚯蚓不放手。随着秦雨笑的摇晃,在我面前空中荡来荡去。
“他们抓着吃的就不放,很好钓的。你看,要这样捏他。”她把虾竿竖起,纤细的手伸向那虾,向我展示如何用拇指和食指从身后捏住虾背,而不被夹伤。
“诺!”她伸出纤细而满是微瑕的手,示意让我也试试。
我看着秦雨笑秀美的脸,不敢伸手,倒不是真的怕龙虾,而是生怕在交接龙虾时,触碰到她的肌肤。
“不伸手可不行咧!要跟他们混熟,你得迈开第一步。”她迅速用另一只手把虾的俩钳捏紧,强行把虾尾朝向我,递了过来。
然后,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的食指和大拇指按在了虾背身上。
“钓虾太慢了,等会还是去掏虾洞吧。”说着她指了下不远处的河渠。
我顺势看去,我俩正在大片水稻田边,横亘在每亩水稻田间的是纵横密布的小水渠,在不同季节用来平准稻田里的水量。
这种水渠杂草丛生,水流清澈,是野生小龙虾的天堂。
再往远处望,穿过两排速生杨树看护的乡间小路,则是大片大片的芦苇荡,遮住了视野。
藏在后面的是一面壮阔的大湖——黄家湖。
极目楚天舒,不仅仅是长江的专有注脚,也是对江汉平原沃野千里的最好诠释。
我俩光着脚坐在田埂上,一边踩水一边说笑。
“走吧,先去小木屋拿鱼篓。”她顺势站了起来,捡起手边的凉鞋,在水里涮了涮,溅起的水花淋湿了我的卷起的裤腿。
不远处有一座木板拼成的小屋坐落在田埂交会的地方,旁边矗立着一棵巨大的老槐树。
这种木屋,是非常常见的农民用来临时歇脚遮阳和看地的瞭望房。
小屋七八米见方,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竹床,几个木凳和芭蕉扇,角落散落着一些小型农具和空农药瓶。
我俩坐竹床上整理裤腿,感受着从细微的门板缝中灌入的夏日清风。
她语重心长地说:“杨凌,你还是害怕他们,看样子今天你咱们掏不了虾洞了。”
“嗯……要不,我再熟悉熟悉吧,下周末放假咱们再来。”
“这周推下周,下周推下下周,天气一凉虾子可都进洞咯。”见我好似有些内疚,她哈哈一笑,用像大姐姐一样的口吻说道,“别紧张,今天我就不强迫你,要不……咱们去游泳吧……芦苇荡后面的黄家湖是咱们镇上最大的野生湖了。南面坡度很缓,水也浅,跟我去试试?”
我不会游泳,但听到游泳两个字内心却扑通扑通跳,十七八岁躁动的小男孩,内心还能想什么呢?
我想起了牛郎和织女故事,牛郎被老牛忽悠,偷了织女洗澡时放在岸边的衣服,结果两人成就一段姻缘。
但也就是一个念头,我当然没牛郎那个胆量,她也没大胆到会真的脱光衣衫。
可是我还是傻笑着连连点头。
“对嘛,就这样笑才好看,别整天阴沉个脸,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表达。”说完她起身拿起鱼篓,走到了木屋门口。
一个小男孩儿突然挡在了她身前,约莫六七岁的样子。
她抓着秦雨笑的裤腿,奶声奶气地喊道:“姐姐……姐姐,也教我游泳嘛。”
“夏夏……你怎么跟来了?”她一把抱起弟弟,回头朝我炫耀,“这是我弟弟,秦夏。嘿嘿,可爱吧。”
她爱怜地抹掉他脸上的污泥,然后“咿呀”一声,亲昵地亲了几口,可把我羡慕坏了。
后来,我们算是来了个三人游。
我和他弟弟在黄家湖南岸浅水区翻石头找小螃蟹,她则把助听器交给我保管后,在深一些的区域畅游。
虽略感失望,但这种贴近自然的体验,也让我难得地释放,很是开心。
“秦雨笑!死丫头,你又把弟弟带到这种地方!”一个女人的呵骂声从芦苇荡后传来。
一阵簌簌声后,一个戴着草帽全身晒得发红的女人,穿过草丛走到了岸边:“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吗?说了不要带他游泳,你偏要,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打死你。”
秦雨笑此时是听不见的,但那女人叫嚣的架势可是相当扎眼。
于是秦雨笑在扎了个猛子,消失在水面上。
我以为她是躲到哪个草丛里了,结果很快就在我们面前浮了起来,双手抹去了水渍,嘴里噗噗两声,然后用我从来没听过的恶劣语气对骂道:
“你有本事下水打我呀?”
“你个死丫头!”那女人捡起岸边抓起一把黏土朝着秦雨笑的脸就砸过去。
秦雨笑立马又消失了,像钻地鼠一样,在另一个角落露出了头。
她也扔向这女人一个黑色物体,等落到她身上了,我才看清楚是一只田螺。
看样子那女人也不会游泳,被砸后又奈她不得,只得跺跺脚,抱起秦夏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了。
两人你来我往几番,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我左右不是,早就默默地蹲到草丛里躲了起来。
她突然窜到我面前,简单捋干了头发,伸出手朝我要助听器:“嘿!给我吧。”
戴好后,她又揪起自己胸前的衣服,用力拧干了水,随即露出了纤细的腰肢。
我看到了紧贴在她身上的薄薄衣服,一阵脸红心跳。
“看什么呢?”她似乎也觉得不太雅观,顺势转了身,捋着头发问我。
“……”
我视线飘到了别的地方,抓了棵芦苇草,小声问道:“我……第一次见你说狠话。你听不见,怎么知道她在骂你?”
“她是我后妈,骂我都成习惯了,一看就知道。我亲妈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
我这人很敏感,自觉戳中了她的痛处,正欲道歉。
她却很坦然地告诉我,他家收虾点位一般都是在镇郊区的省道边。
那里河渠众多,捕虾人清晨打了货后交易方便。
但是省道也是各类超速超载大卡车司机的首选,在一次侧翻事故中,她妈妈身亡,爸爸断臂。
她则被压在司机室里动弹不得,坏了的喇叭怼在她头顶响个不停,等被周边人救出来的时候,早已震坏了耳膜。
他爸爸一个残疾人独木难支,很快用拿到的微薄赔偿金娶了这个女人续弦,一两年便添了弟弟秦夏。
我同情她的遭遇,特别是对比起我优渥的家庭条件,于是用笨拙的语言安慰她让她别难过。
“我挺幸福的呀,为什么要难过。”她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爸爸生意还不错,弟弟也可爱,我也……我也不难看,哈哈。”
“可是你后妈……”我幻想着她回家被欺负的样子。
“她呀,她从没真的打过我,其实挺能干的又顾家,对我也还行,不然我就不会花家里钱复读了,就是……”她俏皮地指了指嘴,“就是这儿臭了点。”
“那她总骂你……也挺难受的吧。”
“骂我……我就把‘小耳朵’摘下来咯,全世界瞬间安静了!”她突然凑近了问我,“你说听不见算不算我的超能力!”
她伸出双手做出向外推的动作,任凭湿漉漉的短发飞扬,娇俏地喊道:“屏蔽,屏蔽!反弹,反弹!”
良久,看我表情关切,她才又说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后妈要是太过分了,我还会跟她对着骂呢!”
“对骂……”想到刚才她回嘴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形容词,“你可真辣呀……”
她歪头一扭,骄傲起来:“可不是嘛,我就是!麻辣小龙虾。”
我俩相视一笑,都觉得这外号挺不错。
笑声散去,她捋了捋手边的芦苇,语气平缓地说着:“其实吧,也没啥深仇大恨,四个人吵吵闹闹的,有时候也挺像个家。”
我心下惨然,我高高在上的样子,真的是把人看小了。
想想自己的家,好像从来没有这种嘈杂热闹,也就不那么温馨了。
“呼”一下,她又把一只刚从水草堆里抓到的小龙虾怼到了我脸上,把正愣神的我吓了一跳。
略感冒犯的我,皱着眉问她:
“你咋就那么喜欢这丑八怪……”
“哟?生气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我的胳膊安抚道,“好啦好啦,姐姐我以后不吓你了。”
她随即把小龙虾抓好,手背靠在自己脸上,完全害怕满是胶原蛋白的脸被尖利的虾钳戳到。然后给我挤眉弄眼,吸引我的注意力:
“你看,我喜欢虾,是因为我觉得我很像它。你看我是丑八怪吗?”
我实在想不通,秦雨笑为什么拿自己跟它对比,只是笑着摇头。
“小龙虾活泼好动,适应性强,就算残肢断臂,依然可以坚强地再生,在哪里都可以活得逍遥自在。这不就跟我一样吗?”
我摇摇头,不太认可:“龙虾寿命也才一两年,再逍遥又怎么样呢?”
随后补充道:“听说最长的寿命也才20年,那指不定是什么怪异品种,算不算小龙虾都难说,总之短命得很咧。”。
她有些惊诧:“我的天,还有活20年的!那是要多硬多黑呀。”
她指着手上这个壳薄脆亮的清水虾:“你看嘛,龙虾是会脱壳的,每一次把过去丢掉都是新生,如果活得潇洒,短命也没啥不好。”
我听进去了,想到自己身上沉沉的外壳,是不是应该来那么一次呢?
被她情绪所感染,我中二地喊道:
“对!把不开心统统丢掉,然后又屁颠屁颠地跟这个世界继续死磕!”
见我饶有兴致,她越说越兴奋,肢体、表情无不洋溢着对这个世界的热爱。
“其实……”她突然顿了顿,“龙虾没有耳朵,所以它的世界很纯粹。”
“它也听不见?”
“不,它听得见,很神奇吧。聒噪的时候,我也会摘掉‘小耳朵’,真的,我能听到很多美好的声音,很安心。你也可以试试。”
“怎么试?”我问。
秦雨笑想是在等我这句话,她慢慢走近了我,伸出双手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但手臂显然抬得更高。
我一愣,看着她逼近我胸口,心开始紧张。
“你听。”直到双耳感受到了温暖,才意识到一个靓丽女孩正在这样一片芦苇荡中,用它温润的双手为我屏蔽这个世界的杂音。
我不敢看她的脸,更不敢闻她身体裹挟着泥土味的体香。
“听到了吗?你内心的声音。”她轻声问我。
我此时血气上涌,心潮澎湃,感觉自己脸已经红到脖颈,砰砰砰心一直跳,哪里还有什么内心的声音。
不知怎么地,我摇摇头,晃开了她的双手,退后到了一边。
太逊了,真是逊毙了,我暗骂着自己。
“喂,胆小鬼,你躲什么呀。”她见我如此反应有些懊恼,眼睛转了几圈,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你放不开,你得勇敢点。”
我嘟囔着:“我……胆子挺大的呀,上次还帮你……打人了呢。”
“你那不是勇敢,你只是愤怒。愤怒是失去理智,勇敢才是直面内心。”
“直面……内心?”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对我拙劣的理解能力的慨叹:
“杨凌,你冷冷的样子确实好看,所以我才给你画素描。但每次画完都感觉你处处透露着压抑,阴郁得让人心疼。我现在只想画你笑的样子。”
她跨一步朝向我,看着我飘忽不定的眼睛,很诚恳地说:“我约你出来摸鱼、抓虾、游泳,还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阳光点。你心里怎么想要告诉我。杨凌,我想了解你……”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我无处安放的手:“了解你的一切!”
这几乎是一场表白,但我像极了个傻子,竟然又躲开了她的手。
她呆呆立在那里,任凭夕阳照着面颊,轻声道:“你这么讨厌我吗?”
见我仍是不答,她叹气道:“壳太厚,真得蜕皮了。”
……
儿子稚嫩的声音嗡嗡地传进我耳中:“爸爸,你跟妈妈要离婚了吗?”
我发觉儿子正抓着我捂着耳朵的双手,用力想要拽下。
夜深了,本该熟睡的儿子脸上满是泪痕,像是在噩梦中哭醒。
而后知后觉的我,却不知在记忆迷宫中沉醉了多久。
我一把搂住儿子,满是歉疚地轻抚着他茂密的头发。
他还太小,本来就已经有自闭倾向,我该为他考虑。
我想告诉他:“妈妈在电话里说的都是气话,我们闹着玩呢。”但我说不出口,刚才妻子的语气和态度,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婚姻貌似正在走向终点。
面对儿子的问题,我想躲,想钻到床底,想爬到窗外,想飞身从高楼一跃而下。
关于婚姻厚厚的壳,我始终都扒不掉。
和妻子的结合,是父亲的撮合。
高三毕业后,父亲被调到省厅,而我拿到了江大的录取通知书。
为了方便,妈妈则辞了工作,全家都在省城的某个三居室商品房里。
水环境科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后,我在省农科所水生研究院工作,那个时候,才在父亲的安排下认识了现在的妻子。
妻子也算体制内的高干子弟,我们俩的结合谈不上政治联姻,但也算门当户对。
她是城里姑娘,时尚、新潮,和小镇女孩儿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在她面前,有时甚至连我都有些自卑自己小镇的出身。
好在她人没什么小姐脾气,也能接受我沉默寡言的性格,刚结婚时,新人新房新生活,总体还算融洽。
但感情基础薄弱,婚姻如果碰上了生活上的鸡毛蒜皮,真得很让人窒息。
父亲因为操劳过度,因急性心肌梗死在退休前三个月,猝然离世。
罩在人丁单薄的杨家头上的光环瞬间消失。
我才发现,以前很多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儿,随着父亲的离世,变得无比艰难。
母亲专职给我带孩子,但由于育儿观念的差异还有她强势执拗的脾气,跟妻子闹得水火不容,最后负气从我们新家搬走。
妻子不得不辞去了清闲的职位,在家全职带娃。
而我的事业,则更可笑。
最初我在水生研究院当研究员,但入职没多久,同事们就发现我对水声过敏。
我一听到哗啦啦的水声,都全身起鸡皮疙瘩、心率飙升。
最严重的一次,在实验室直接休克。
研究水的人竟然对水声过敏,说出去都是笑话。
外加我不善交际,最终被劝退了。
而后我高分考入了一个省农垦系统的事业单位,高学历光环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少关注。
可我似乎中邪一般,思维经常断片,听不进别人说的话,明明就在眼前的东西,就是感觉没看到。
加之记性也越来越差,总是办砸领导交办的重要任务。
渐渐地,大家对我失望了,把我打发到边缘岗位,碌碌无为到如今。
我曾经去做过全面的检查,但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最终医生给我下的结论是:精神压力大。
这些毛病在本就脆弱的家庭关系中被无限放大。
我能理解妻子对我的怨念,可是我解决不了,又不知道怎么沟通,越来越累,直至耗尽精力。
思绪回到现实,此时看着怀里无辜的孩子,我只能抱着他无声地抚慰,默认了他问的问题。
就这样抱着抱着直到天微微亮。
“嗡~嗡~”
手机突然震动,是妻子发来的微信:开门,我接儿子回去。
我有些诧异,立刻拖着沉重的身体下床打开了门,门外是妻子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见我头上裹着纱布,虽然猜到我惹上了什么事儿,但并不过问,只是轻轻抱起熟睡的儿子,爱怜地抚摸了下他脸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眼中带着泪花转身走了。
我们没有任何交谈。
简单洗漱后,我扯下了包扎,走出宾馆,像行尸走肉一般在秦杨镇老街游荡。
凌晨的街景,从轮廓来看跟20年前一样熟悉,但经不起细看,否则莫名的苍凉感就会无时无刻地向我袭来。
这里破败了,早就被新建的虾街夺去了灵魂。
除了几个早点摊还开着,其他的汽修、渔具、农资、饲料店面都是大门紧锁,斑驳的铁闸门似乎诉说着20年来的兴衰——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走着走着,我来到了一座气派的老式大院门口。
抬头一看,崭新拱门上是几个金光闪闪的烤漆大字:“江源县秦杨镇高级中学。”
“我怎么走到这儿了……”我一边问自己,一边脚还是不自主地迈进侧门的门栏。
值夜班的保安拦住了我:“干什么的?”
“哦,我是校友,回来看看母校。”
他睡眼惺忪地揉着脸,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回头再次确认了下墙上的挂钟。
随即五官挤在一起,狐疑地问道:“这才凌晨五点多,哪门子来的校友?”
见我怔怔不出声,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出去,出去。再不走我报警了啊。”
我突然瞥见了校门口文化长廊的光荣墙,一眼就认出排在第二个那人就是我,于是指着说:“我就是那个杨凌,不信您看看。”
老保安应该是闲来无事经常浏览保安亭旁的光荣墙,也或许是他曾向他的子孙宣扬榜样力量,对我的名字很熟悉。
在仔细辨认我后,他又跑进去看那照片,突然咧嘴笑了:
“嘿!还真是你,这么多年,没多大变化呢。”
他赶紧给我让了支烟,我感谢地摆摆手推辞。
“抱歉抱歉,我把你当小偷了。你们这文化人也是哦,哪有凌晨一个人跑来看母校的。”
说罢,保安放我进了校门。
教学楼、操场、食堂似乎都翻新了,树林和草坪也换了不同的植被,一派生机勃勃的感觉,跟老街的荒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几年龙虾热,政府税收多了不少,这不就投入教育了吗。”保安介绍道。
我点点头,看向了远处的高中部教学楼,似乎矮了很多。
“我记得当时我在六楼上课,七楼好像是几间图书室和美术室,那里人少,所以我总在七楼早读,为什么现在整栋楼只有三层?我又记错了吗?”
那保安很是热情:“哎哟,前些年这栋楼被定位为危楼,但是一时学校又拿不出那么多钱,干脆就削了三层。再加固下,凑合用呗。”
“那高层学生们怎么安置?”
“嗨,哪里来的学生,一个班二十个人都不到,这三层都还有富余呢。”
见我脸上露出费解的神情,他吐出一口烟:
“本来年轻人就少了,留下来的,赚点钱可不把孩子往县城送嘛?人往高处走呗。”
他讷讷自语:“哎哟,这人一少,聪明孩子自然就少,老师们教得也没啥意思……呵呵,不比从前啦,还能出几个江大的。”
我盯着那教学楼怔怔出神,穿过雕花镂空的楼梯墙面,隐约看到了耀眼的光泽,那是刷了红漆的栏杆对朝阳的反射。
那反光里似乎有一张笑脸,在我脑海中延宕,逐渐清晰。
回忆里,秦雨笑扶着七楼顶的栏杆,她佯装生气的样子太容易识破了。
她说:“喂,杨凌,这么早约我来干吗?这才五点半。”我支支吾吾半晌,才说道:“我……给你道歉……”
“约这时间、这地点……道歉?你是在折腾我吧。大老远跑来学校,等会还要回去帮忙收虾呢。天冷了,最后一茬虾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看得出来,对于我第一次主动约她,她很开心。
“这会七楼没人,被人看到了……也不打紧,可以说是早读……。”
“杨凌,”她故意把我的“凌”字拖长了音,凑近我,“有说直说。”
“呼!”我猛地从手背后拿出一只小龙虾,怼在了她的面前,结结实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哎呀哎呀叫了两声往后一退。
我骄傲地说道:“怎么样,我练了两个星期呢。你……可别说我胆子小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便看着我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都快岔了气。
她笑得真好看。
我作势要扶她,随即抓住了她扶栏杆的那只手。
两手相接那一刻,我能明显感觉她身体一颤,脸色微红地看着我。
我颤抖着把那只小龙虾背面递到了她的手上,指着那龙虾的尾部:
“我这几天研究了,那个……壳再硬的龙虾也有软肋,它的腹部就是。这里不轻易让人碰,因为那里裹着他的虾线,一旦被人抽走,它就死了……”
我左手随即抓起她的右手,压放在了我的左耳上,右手则捂着右耳。
这是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经历了几个不眠的夜晚才想到的道歉方式:
“秦雨笑,我……上次不是刻意躲开你的……我耳朵很敏感,是我软肋……”
我涨红了脸,鼓起了全身的力气:“我很……我很……喜欢你的。我……现在……”
她眼里涌出一丝盈润,随即把她左手上那只龙虾放在了台阶上,用食指伸到了嘴边,给我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把那双柔软温暖的左手,压在了我的右手上,暧昧而奇怪的场景。
我紧张得全身僵直,她却微微使劲,让两只来自不同人的手紧贴着我的耳廓。
安全感,久违的安全感。
我睁开眼见她嘴唇微动,看口型,知道她说了一个“听”字。
这一刻,屏蔽了虫鸣鸟叫和无形的躁动,我仿佛真的听到了海浪和清风的声音。
正在闭眼沉醉之时,秦雨笑的身体却突然晃动了一下,迅速抽回了手。
我再次睁开眼,却看到了她惊恐的表情,正看着我身后。
我转身去,教导主任——我的妈妈正眯着眼,抿着嘴唇恶狠狠地看着我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