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画上的女人和姑姑长得一模一样

文海流云 2023-04-19 14:31:51
夜晚燃烧

江洋才让

你冷静地看着空心砖垒砌的羊圈,瘦瘦的双腿好像两根木棍支住地面。地面发冷,双手冰冷得像冰洞里垂吊的冰凌。发话。姑父再次强调,那双像簸箕的大手,手指粗糙,粗糙得有些不可思议。有一回,放羊时经过一片滩,你看见荒滩上一棵干枯的树,觉得那棵树枯死之后,还留下如此的造型,让人震撼。简直就像一个人试图要留住什么而伸出的手,拼命探出去,和现在姑父的手伸向你的细胳膊一个样。

姑父中等身材,面色憔悴,额前的皱纹像寺院大殿前抬升的石阶。他一哆嗦,蹲下来,蹲成和心爱的狗子冷智一样的高度。冷智突然在羊圈外汪汪地叫起来,你好像明白,冷智也是在劝自己呢——发话,真的该发话了。没必要如此的冷漠,这难道和你的年龄相符?或者,只是为了寻求一丝安慰,如果一切真是以此为源头,那真是奇了怪了!

姑父这次真的抓住你的细胳膊,两只手像是握住两根木棍。你一动不动,任由姑父抓住手臂,他嘴里接连吐出一句话,嘎加,我想把你送到乡上的寄宿小学上学,你倒说说,愿不愿意?姑父用询问的眼神扫视,平静中期待你的回答。发话,该发话了。为这两年的闭口不言,可以找一个缺口撬开自己的嘴。姑父用近乎祈求的眼神盯着,久久的,目光一点也不放松,紧紧地攀延,一寸寸爬升。你冷静得异乎寻常,小身板紧绷,头一歪,看到夜晚燃烧,夜晚在姑父的头顶边缘冒出嘶嘶的火苗,夜空这巨大的煤,好像要掉下来。姑父浑然不觉,只是使劲地抓着你的细胳膊。这样的情形总让你想起,为了防止你逃脱,姑父将你夹在胳膊下。你使劲地蹬着腿,整个身子拼命扭动,小小的身板里那些骨头也在咔吧咔吧地响动。额头上一片湿热,面颊潮红——一个小手电筒几乎要探入嘴里,医生往里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医生和姑父一前一后,姑父把着门,门关得紧紧的。可谁会想到当有人推门闪出一个脑袋时,你会猛然向门口逃去。

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孩子,不像是哑了,而像是在跟人作对。

医生一下就找到了症结所在。姑父松了口气,只要他没哑,一切都好办。

可我不敢断定,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说句不好听的,会不会精神上出了差池。

医生说这话时,压低嗓音,姑父的目光立时悲戚,眼睛里的大雾弥漫,整个人好像僵在了那里。

你一点也记不清后来姑父是如何将你从医院里带出来。只记得到了医院门口,姑父一把抱住你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蹲下来,将他的脑袋贴着你的耳朵,边哭边换位置,你两只耳朵像翅膀般被打湿。耳朵里好像有一只蚊子飞进飞出,不知道该是怜悯姑父还是应该看他的笑话,或者在心里狠狠地骂几声。

都赖他,如果不是姑姑嫁给他,也不至于离开人世。你想哭,只是强忍着,咽了好几口唾沫,想把那悲戚吞到肚里。你自己都不敢相信,如何做到将难过的情绪转换成下咽的举动?一点也不好玩,下咽后,悲戚还是漫上来,弄得自己一整天都郁闷,好像挨了谁的一顿臭骂。反正,姑父从来不骂你。姑父只是同你说话,像是祈求,又像是命令。发话,不要紧闭着嘴巴,也许有人会把你当成受了刺激的疯子,如果这样,长大了就没有一个女孩愿意嫁给你。姑父说着,摸了摸你的头,像极了自己牧放的一只绵羊。犄角咔咔地撞击石块,直到角被撞裂——就这么倔强。你不信有人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姑父早就验证过的,他带你去过更远的地方:那儿有高楼大厦,宽阔的柏油路像一条大河,河里跑着很多船(车)。一道道光影的流动,划开大地的肚腹,脏污的气味从下水道钻出来,弥漫在空气里。城里夜晚的燃烧,完全是灯火的燃烧。这种燃烧,不像在草原看到的,两种不同的燃烧势必使你认为自己身处的是两个不同的时空。——你悄悄地在被窝里同自己说话。那时候,你就变成了两个人。两个嘎加,一问一答,很有意思,有时候你会被自己的话惹得笑起来。

你是谁?

嘎加。

嘎加是谁?

是我。

到底是我还是你?

是我不是你。

是你就是我。

你不是我,我是我。

而我终归是我,不是另一个我。

你嘻嘻地笑起来。宾馆里洁白的被子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姑父这时会翻过身喊,嘎加,什么动静?你一动不动,装睡。这架势,好像天葬台上摆着的一具尸体。呸呸呸,不吉利。不是死人,而是一个浑身淌汗不愿开口说话的孩童,因这一声质问,紧闭着嘴,牙齿封锁了舌头,一句话也不吐出来。转天,屋子里的陈设变换,变成了一间办公室。气味焦灼,好像空气即将被烧尽。姑父局促地坐在外间。里屋,一个目光好像要看穿灵魂的中年人的面目在印象里已然模糊。你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后来,又进来一个人当翻译——身上似乎还带有草原的清香。你听得懂了。声音钻到耳朵里,意思明了,却无趣。眼神中立时有了漠然的反应,嘴里想说的那句话,却牢牢地压在舌底下。

发话。那个翻译强调。你闭口不语,环顾四周。好像根本就不觉得这间屋里有三个人。只要自己的脑子运转,转眼就可以从草原搬一只绵羊到办公桌上。你微笑。一只绵羊站在桌面上,开始吃起桌上堆垒的资料。耳朵里却是那个翻译告诉姑父的话,专家说这小子精神没一点问题,还是带他看看声带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没有问题,姑父说,那就是这小子,拗着不说话。姑父拉着你的手,发话,你倒是说说自己的意见。你闭上眼睛,姑父被关在外头。夜晚燃烧,呼呼地在头顶连成一片。耳朵里的声音沉默。头脑里姑姑的声音浮了上来,嘎加,嘎加,你能看见的姑姑也会看见。那时,姑姑陪着你坐在羊圈的墙上,不敢相信,那一块巨大的煤,慢慢变得通红,直到那红慢慢变成灰,大片黑灰的云团堆积在空中。你躺在姑姑的怀里睡着了。小巧的身子像一只羊羔蜷着,醒来时,你总是发现自己躺在小床上。姑父从姑姑的屋子里走出来。这过程异常清晰。姑父划拉着双臂,伸展伸展——很多时候,你想象姑父在姑姑的床上做什么,俯卧撑?一百个?一千个?要不也累不成这模样,汗涔涔的,好像刚从一个水池里捞起。思忖间,悔不该答应姑父和姑姑结婚这件事。姑父之前是姑姑雇来的小工。那一天,天乌漆嘛黑,草原像一块被牧人随手扔掉的破毡子,风一抖一抖的,把山颠得一起一伏。一道闪电好像从里面打开夜空,于是透出亮来。姑姑一把将你拉向身边,手臂一拢,挽住你的脖颈,将你的脑袋摁向自己软塌塌的肚腹。你一点也不觉得一个人会从大雨中走出来。

谁?姑姑异常警惕。

我。

我是谁?

一只哆嗦的手,递过来一张湿漉漉的身份证。

我是来这儿打工的。

可我要的是女工。

阿佳,我都来了,你是不是给我个机会?

可我要的是女工。

或者,你能不能留我住一宿?你看这雨下大了,无处藏身。

你一点也不惊讶。后来,姑父聊起那个夜——土灶前的三人按照三石灶方位坐定,话就着茶水缓缓地说出。阿佳,这夜晚好像印证着我俩的初识。有意思,话语不断地递进,眼里的黯沉竟然也是自己的意思。慢慢地转过身去,看着昏暗的灯,眼睛已不能自主,眼皮重得像裹了层泥巴。闭上眼,就看见夜晚燃烧……姑姑一次次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袍子,你搞不懂不过节也不去县城,穿那么漂亮给谁看?

发话。你是不是喜欢这个人?

他到底怎么你了?

他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这问题当然不敢去问姑姑,倒是和塔辛爷爷做了探讨。塔辛爷爷总是从山谷边上的一条山沟冒上来,一头的白发,腋下夹着一本《格萨尔王传·地狱救母》。一个个大大的问号,画上岩壁,像是一柄柄镰刀,而下面的那个点,肯定是持镰者的一滴汗珠。你不认得画上岩壁的是一个个问号。只见塔辛爷爷画上很多柄镰刀,嘴里的话,抛了过来。——假如问题是一个人被困扰之后的产物,那么,困扰必然是由环境而生发。因此,对一个人而言,改善环境就能避免困扰,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当然是从事物的内部入手,其后,一切难题将不攻自破。综上所述,搞定问题的最佳方法是什么?塔辛爷爷来了个反问。你摇摇头,一点也没听明白,塔辛爷爷摇头晃脑,手里的小石子太像粉笔头。简直就是位民办教师嘛,说像教授也不为过——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塔辛爷爷很着急。在岩壁上画起了思维导图——你阿爸未婚搞大人家的肚子……那家人把还是婴儿的你交给你姑姑……你阿爸失踪。你们家来了牧工……问题的关键是你姑姑留下了他。本来她打算雇一个女工……改善环境,分为改善内部环境和外部环境。那么,改善内部环境,对于你姑姑而言,就是找一个男人,驱散内心的阴郁。——你现在明白,思维导图浅显易懂,一个字都不需要写,连说带画。无非是姑姑嫁给家里的牧工。不,姑姑说,以后要叫他姑父。

他是你姑父。

姑父?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同意了,结婚证都领了。

两个红色的小本本,一人一本。现在,却变成了两本都归姑父所有。你不明白姑父为何总是从床头柜的抽匣里取出小本本,薄薄的,有时还发着光,捧在手里手指还会抚上去。有时,那粗糙的手指落点会从凸起的钢印移到照片中姑姑的嘴唇。与之对应,自己留存的念想却只剩一本本姑姑买来的彩色画报——画报堆垒在板房靠窗的红漆矮桌上,你记得自己太喜欢看画报,彩色的画页完全将你勾到另一个世界。那里,火车一样的山脉疾驰进草原,其后的信息消隐在黑方块的文字里。那也没关系,彩色的画页表达太丰富,一个个潇洒的人儿,黑的、白的、黄的,不是在说笑就是沉默。或是有另一群人围成一个个圆圈,在小得可怜的茅草屋前跳干瘦黑色的舞。你不太清楚,画报上生成的诸多东西,表明了什么。问塔辛爷爷,塔辛爷爷亮亮手中那本《格萨尔王传·地狱救母》,一句话甩出口,还是让我讲讲雄狮大王地狱拯救果姆的事情吧,这事我熟。

山谷里没有更多的人可以问,时不时路过的人和上门来讨茶喝的过客不在其列。塔辛爷爷总是在你最困惑的时候,给出一个箭头般的方向。——小小的光伏电站。那两个管护电工,总是按照时间表来定期维护。电站建在向阳的缓坡上,蓝色的晶硅板排成多行阵列,一片片连接于大地之上,重要的是提供的绿色电力,能使家中一个个灯泡变废为宝。你知道两个管护电工,总是在每月中旬清理光伏阵列晶硅板上的鸟粪、尘土。当然,他们还要检查连线、线盒、防雷保护器,等等。这一大一小两个电工,总是开着一辆风尘仆仆的上汽大通T60皮卡,停在平整处,然后不紧不慢地干活。有时候,你自己都搞不懂,身子怎会被双脚一次次带到光伏阵列前,呆呆地站立。你看着两个电工,大的停下手中的活儿,说认识你阿爸还有你现在的姑父。大的点一根烟,说你阿爸这人太多情,到处留种,整片草原他的私生子多了去,听说他现在跑到尼泊尔娶了个富婆。唉,脑子真不是一般的打铁。至于你姑父,来你家之前是萨当寄小的校工,后来,和校长的关系闹僵,被解雇了。你姑父这人可比你阿爸要靠谱得多。大的抽烟时从不给小的递烟。小的也是,叼一根在嘴,点燃。你瞅准机会,在小的坐下来歇息的当口,将自己怀里的画报递上去。翻到某一页,手指点了点,眼睛扑闪扑闪的充满了希冀。……哦,这是西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也是撒阔拉(地球)的最深处,画报上讲,其深度达11034 米,也是撒阔拉的最低处……这个嘛,是加勒比海边缘圣文森特岛的拉·苏弗里耶尔火山爆发,巨大的火山烟柱煞是壮观。当然,这上面讲,最可怕的是美国黄石公园里的黄石火山,一旦喷发,有可能成为人类最大的劫难。嗯,还是在美国,内华达州的51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种种说法直指这儿与外星生命有关,旁边那页即是一艘外星飞船的草图。

你呆呆地看着画报上的草图。飞船?简直与眼前小山的轮廓一致!这个发现让你激动不已——画报上的飞船,正对着你,而你正对着小山。你看看飞船的草图,再瞅准小山,两相对照,越来越觉得飞船被埋入小山,飞船的轮廓却是藏不住。

夜晚燃烧,夜空这巨大的煤块,散射的光焰使小山的轮廓更加明晰,好像长起明晃晃的毛边。哎呀呀,你还是觉得必须再次验证,将手里的画报举了举,目光平缓地移过去,完全像在用一束目光扫描,把画报上印着的炭笔画草图堆积的无数线条叠合,规整到眼前傲立的小山上。轮廓由线条生发,线条即是构成的因素。轮廓如你所见,线条恍如拉开的跌宕起伏的心电图。轮廓与线条互为映照,线条是轮廓的意思,而轮廓不断依从线条的演变,合二为一,就是眼前的一致了。你突然变得有些沉默,把头探进更深的夜晚。一个计划突然从脑子里冒上来——小山的名字以前叫普惹,后来,不知怎么变成了热当。热当也好普惹也罢,重要的是那天地名普查队的几个糙汉讨茶喝时说起它,还聊到一个小洞。洞口很小,成年人估计进不去,除非是孩童。洞口突然幽幽的像是一只眼睛看过来——这就是计划的一部分。怎么说呢,既然认定小山里埋着那东西,说得确切点可以认为小山就是飞船,只不过外壳上蒙着山表层的堆积物而已。你再一次笃定地认为,那个洞口就是进入飞船的入口。既然没有按钮或者拧动的旋转把手,那就意味着洞口一览无遗地暴露了,只需稍作准备:一根绳子、一把刀、一根蜡烛、火柴、手电筒、七克的胆量、十二克的耐心。绳子在计划中是用来悬垂而下,谁也说不准,沿着洞口往里爬,会不会遭遇断崖似的落差。也就是说,肠道般的洞子向前延伸,忽然肠道就此终止,那时候,绳子可是能派上大用场。至于一把刀,不是要用来吃肉,而是作为七克胆量的补充、保证,有备无患。当然,照明用的蜡烛、手电筒,外加火柴,充分体现优势互补,互为表里,直至对接十二克的耐心。

耐心还是有的,一如既往绷着脸,不和姑父说话,信心十足地将自己的计划画上岩壁。

七克的胆量,无法体现,就画上一个三角符号代替。因为塔辛爷爷曾告诉你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十二克的耐心,画一只蜘蛛,蜘蛛的耐心有目共睹。

沿着洞子往里爬。打个比方,如果入口是一个喇叭的吹奏口,那么,不断地进入就是喇叭的管腔由窄变宽。如果说,自己一开始像个爬行动物,接着变成四腿行走的哺乳动物,再后来,像只弯腰的猩猩,猫着腰,感觉洞子还在变大,足够站直了,就成为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手电筒光柱试探性地在洞子探了探,搅一搅洞里的黑——也不是太黑,眼瞅着十五米高的顶上半米宽两米长的裂隙里天光洒下来,妥妥的,好像来到一个会客厅。没有所谓的飞船操控面板、按钮或是声控界面,没有电子仪器,徒有三壁,一面是拱顶的洞穴入口。原来的臆断被洞里的气味淹没,还没来得及后悔,手电筒的光柱不由自主地扫射周遭。突然,你呀了一声,手电筒掉在地上。手电筒的光柱随着手电筒像轮子滚动,在洞底划拉出一道光线平移的轨迹。接着,沉默。只能听到呼呼的喘气声,再接着气喘声渐弱,渐弱。你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对着洞子最干燥的一面石壁照过去。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哆哆嗦嗦。

颤音飘忽。

姑姑。

是的,石壁上出现一幅壁画。壁画年久斑驳,但有一部分保存完好。一个女人捧着哈达。你惊愕于自己的认知完全受到了挑战。是姑姑,那脸不仅形似,而且神似。二者的结合,惊得你的手电筒掉到地上。嘴唇痉挛,双腿迈不动步。手电筒的光坚定地照在她脸上。光晕柔和,像一团化开的酥油。你干脆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坐下来就能想一些事情——那家人将刚出生的自己,放到姑姑的门前。你哥哥的种,他不管,你得管。塔辛爷爷最清楚这些事,每次讲得有鼻子有眼。有一段时间,周围的人告诉你,要叫姑姑,不能随便称呼,她不是你阿妈,这会拖累她。开始不明白,后来确实懂了。洞子里的壁画,年代一定很久,看上去,色彩黯沉,但不影响观感,沧桑在里头,像是加入了搞不懂的颜色。也许一百年,或者二百年,甚至还可以再往前推,也就是早在姑姑出生之前,壁画就在这儿了。你有点尴尬,明明就是要推翻自己的论断嘛。可不管怎样,壁画上的女人和姑姑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不管是早是晚,石壁上俯视的眼神也和姑姑一个样,手捧的哈达像是要飘落下来——你还是睡着了。没有梦,手电筒的光晕慢慢散开,嘴角挂着的涎水流到脖子上。真的,一点梦也没有,可分明听到汩汩涌动的水流在洞子里回响。淅淅沥沥,好像是从某个缝隙里渗出来,一记雷声突然在洞顶的裂隙之上炸裂。

嗨,有人吗?

没有人,那快去叫一个来。

可没有人谁又去喊人呢?

来人呀,水要淹死我了。

喂,我说话你们听不到吗?

来人,快来人。

你喊不动了,手电筒却一直照射洞顶的裂隙。也许一道光柱照上去,会被人瞧见。水已经漫到肩膀上,手电筒也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换来换去。突然,一根湿漉漉的牛皮绳垂下来,姑父的声音混杂着水流落入洞子,快,嘎加!你用嘴叼住手电筒,拽着皮绳到腰间,绑个牧人结。姑父拉着你,从洞底往上抬升,一尺一尺地离开,思绪一寸一寸地铺展。回到家,你回味这上升的过程,漫长得有点像慢动作。回家后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眼里的黯沉在醒来时分竟然变得亮堂起来。夜晚燃烧,夜空这巨大的煤,持续地冒着火苗。旋转的煤块,不只是以前的模样,弹跳的火星落下来。耳中那声音显然还是姑父在言语,语气加重,好像一个字一个字地增加分量,猛扎扎地撂出,像一个拳头连带着手臂捣入了耳中。

发话,嘎加,你姑姑活着。活在亲友心中,可我俩却已死了。

我死了,你姑姑走后,两年来,我浑身酸臭,颓废到懒得换衣裳,好像一切的一切不再是往日的美好。而你,也死了。你将你姑姑的离世归咎于我,不和我讲话,以前的善良还存在吗?站在我眼前的乖戾孩童,谁敢说是嘎加?

你觉得自己的心被猛地揪了一下。耳中姑父的语气,像是要强调什么,要证实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想象力惊人的孩子,你姑姑在世时说过。从这一刻起我俩必须做出改变……一定要去寄宿小学上学,十一岁不算晚,你的想象力配得上更大的世界。

你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拉着姑父的手,那手指粗糙,像一根枯枝。你心底突然涌起莫名的感慨,破涕为笑,姑父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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