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窗棂时，我正在整理祖母的遗物。樟木箱底那只青瓷碗泛着温润的光，碗沿细密的冰裂纹里沉淀着四十年光阴，指尖触碰的瞬间，记忆如潮水漫过堤岸。

九十年代的弄堂总飘着煤球炉的烟火气。祖母的青瓷碗是灰扑扑生活里的月亮，盛夏盛冰镇绿豆汤，寒冬装酒酿圆子，碗底两尾红鲤永远在瓷釉下游动。七岁那年我打翻汤碗，看着满地瓷片吓得发抖，祖母却摸着我的发顶笑："碎碎平安，咱们用金漆把鲤鱼补回来。"

她用中药房讨来的明胶拌金粉，在裂缝处细细勾勒。阳光穿过天井的海棠花，落在她银白的发髻与颤动的睫毛上，金线在裂纹里蜿蜒成河。修补后的碗摆在八仙桌中央，邻居阿婆啧啧称奇："老姐姐这手艺，该去博物馆修文物。"

高考前夜的台灯下，青瓷碗总会准时出现。当归枸杞汤的热气氤氲着参考书，祖母坐在藤椅里打毛衣，棒针碰撞声与挂钟的滴答交织成安眠曲。某次模拟考失利，我赌气将汤碗推开，瓷勺撞出清越声响。"鲤鱼跳过龙门前，都要在礁石上磨鳞。"她说着往汤里多加了一勺桂花蜜。

三年前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至今刻在记忆里。昏迷前的祖母从枕下摸出个红布包，里面躺着用金丝楠木盒装着的青瓷碗。"当年补碗的明胶只能撑三十年，我托人在景德镇重新烧过。"她抚摸着碗沿新旧交织的金线，那些曾被我视为瑕疵的裂痕，此刻在夕阳里璀璨如星河。

殡仪馆的清晨，我抱着青瓷碗看晨雾漫过香樟树。碗底红鲤突然在曦光中游动起来，仿佛看见祖母穿着靛蓝布衫，站在弄堂口的炊烟里向我挥手。手机震动传来拍卖行的信息，说这只明成年的缠枝莲碗价值连城，我回复了八个字："非卖品，家传之宝。"

此刻煮着马蹄甘蔗水的砂锅噗噗作响，女儿踮脚往青瓷碗里撒枸杞。金线在暖光灯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那些承载着爱与遗憾的裂痕，此刻都成了时光的纹身。窗外的玉兰花瓣飘落在碗沿，恍惚又是三十年前那个蝉鸣悠长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