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从这一回开始，我们用两回篇幅讲刘裕北伐南燕政权。
公元405年，巴西（四川省阆中市）人谯纵在蜀中造反，杀害益州（州政府设成都）刺史毛璩（读如渠），自称成都王。
晋军数次前往平叛，都不成功。
【谯纵还满帅的嘛】
公元407年，刘裕力主由襄城（侨郡，安徽省繁昌县）太守刘敬宣讨伐谯纵，以老弟、荆州刺史刘道规为征蜀都督。
公元408年，八月，刘敬宣大败而还，被免去官职，封地削减三分之一，刘道规也被降号为建威将军。
九月，刘裕因刘敬宣战败，请求退位。朝廷下诏，将刘裕贬为中军将军，保留开府待遇。抚军将军刘毅认为对刘敬宣的处罚太轻，坚持严办。刘裕、何无忌力保刘敬宣，刘毅方才作罢。
公元409年，正月二十一日，东晋朝廷升任刘毅为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衣赐履说：谯纵之乱，我们以后会专门讲述。刘敬宣是刘牢之的儿子，刘裕的死党。刘裕派刘敬宣讨伐谯纵，自是想通过立军功积累政治资本，没想到铩羽而归。刘毅大约是想把刘敬宣干掉的，以削弱刘裕的实力。刘裕自请降职，算是对刘毅的一种政治妥协，保住了刘敬宣。紧跟着，刘毅升职，双方实力此消彼长，势必激发出某种火花来。
史称，刘毅爱才，尊重士人，当时的名流贤达，组团儿往他身边凑，只有扬州主簿、吴郡（江苏省苏州市）人张邵不去。有人问张邵为什么，他说：
我的主公刘裕是命世人杰，这还需要问吗！
衣赐履说：张邵这话一出来，我们立即能够感受到刘毅、刘裕争夺人才，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注意，张邵称刘裕为“主公”，整部《晋书》，“主公”之称，就出现过两次：一次为手下对前凉老大张轨的称呼，一次为手下对前凉老大张重华的称呼。整部《宋书》，也就出现两次：一次为刘裕建立刘宋帝国之后，手下对江夏王刘义恭（刘裕子）的称呼，另一次，就是张邵这次。张轨、张重华是一方君主，刘义恭是刘宋帝国的王爷，而刘裕当时不过就是晋朝廷的中军将军，张邵凭什么称他为“主公”？
只有一种解释，即我们上回引用《晋书·天文志》中的那句话，虽然刘裕降职为中军将军，但是，“自后政在刘裕，人主端拱而已”。
在刘裕的亲手下看来，刘裕就是主公，刘裕的命令，比皇帝司马德宗的命令好使。
虽然刘毅和刘裕的出身都不高，但是，刘毅的曾祖父刘距，做到了广陵相；叔父刘镇，做到了左光禄大夫。而刘裕的祖父刘靖做到东安太守，老爹刘翘则只是郡里的功曹，后来甚至穷得养不活刘裕。刘毅是少有大志，不修家人产业；刘裕是家贫，有大志，品行不端（不治廉隅），呵呵。
两厢一比较，愿意投身于刘毅的高门士族，自然会多过刘裕的追随者。
因此，面对刘毅的压力，刘裕需要有所行动。
三月，刘裕上表请求北伐南燕，朝廷中商议，群臣大都认为不可，只有左仆射孟昶、车骑司马谢裕（谢安侄孙）、参军臧熹（刘裕的小舅子）认为一定能够获胜。刘裕任命孟昶为监中军留府事，处理幕府事务；命刘敬宣为中军谘议参军，加冠军将军，随刘裕北上。
衣赐履说：为了提高朝野威望，对刘裕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刷军功。当然，刘裕能打，方可如此，不能打的，这么干就是作死诶。
之前，我们讲过，南燕数次抢掠东晋人口，本年刚刚开春儿，就又抢了两回（详见拙文《》），给刘裕出兵提供了理由。
当初，前秦政权衰亡之际，王猛的孙子王镇恶投奔东晋，被任命为临澧（湖南省桑植县）令。
王镇恶挺有意思，我们摆几句。
王镇恶的老爹王休，做到前秦的河东太守。王镇恶生于五月五日，当时认为，这个日子不吉利，家人就打算把他过继给其他亲戚。王猛见到这个孙子，仔细看了看，说：
这个娃娃不寻常，当年孟尝君也是出生于不吉利的月份，但最终做到齐国宰相，这个娃娃，一定会振兴我家。
因此，取名为王镇恶。
衣赐履说：孟尝君田文，老爹是齐相田婴，老娘是田婴的小妾。田文生于五月初五，田婴认为不吉利，就要把田文扔掉。田文后来别别扭扭长大了，以自己的才干赢得了老爹的认可，并被立为嗣子。这个事儿我们以前讲过，可参详拙文《》。
前秦败亡，关中动荡，王镇恶刚十三岁。有个渑池（河南省渑池县西）人叫李方，收留过王镇恶一阵子，对他非常好。王镇恶说，如果我今后遇到英雄之主，做了万户侯，一定厚厚报答您。
李方说：
小哥啊，你是丞相的孙子，又浑身都是才华，怎么可能不富贵呢！到时候，给个县令我做做，我就满足啦！
后来，王镇恶随刘裕灭掉了后秦，找到李方，任命为渑池令，这是后话。
王镇恶后来跟着叔父王曜进入东晋，客居荆州。王镇恶，看这名字，大概是很能打的那种，实际上，骑个马啊，射个箭啊，舞个刀啊，弄个棒啊，他都弱爆了，但是，他擅长谋略，捭阖纵横，坚决果敢，能断大事。
刘裕出征之前，有人向他推荐王镇恶，刘裕把他召来，一通交谈之后，刘裕十分讶异，没想到这个县令这么本事！刘裕让他在家留宿，次日一早，对左右说：
王镇恶，是王猛的孙子，正所谓将门有将啊！
【王镇恶一定不是这身打扮】
随即，刘裕任命王镇恶为中军参军（刘裕时为中军将军）。
四月十一日，刘裕率北伐大军从建康出发，庞大的舰队，浩浩荡荡，从淮水进入泗水。
五月，刘裕舰队到达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北古邳镇），将士们下船登陆，留下不易携行的辎重，从陆路开进到琅邪（山东省临沂市），所经之处，修筑堡垒，留人守卫。
有人对刘裕说：
敌人如果重兵把守大岘山（山东省临朐县南沂山。岘读如献）的险要之处，或者坚壁清野，把老百姓全部赶到城里，只留下一片旷野，那么，我军深入，别说建功立业，能不能全须全尾儿返回，都不好说诶。
刘裕说：
不然，这些我都考虑过了。鲜卑人生性贪婪，毫无远见，他们又想取得胜利，又舍不得毁掉田里的庄稼。他们认为，我们孤军深入，必定不能长久，因此，进，不过是驻防临朐（山东省临朐县），退，也就是死守广固（南燕首都，山东省青州市），一定不会占据险要、清肃四野。我军只要穿过大岘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敢向诸位作出保证。
衣赐履说：讲真，我不知道刘裕何以作出这样的判断，而且如此笃定。如果史书记录无误，刘裕大概提前做了很多功课，掌握史书不曾体现的一些关键信息。比如，刘敬宣，曾经在南燕呆过两三年，对南燕的战法很熟悉，甚至与南燕皇帝慕容超非常熟稔，他就可能为刘裕提供重要的判断、决策依据。
南燕皇帝慕容超，听说东晋军队前来讨伐，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征虏将军公孙五楼说：
晋军轻捷果敢，利于速战速决。他们现在气势正盛，不可与其争锋，我们应该据守大岘山的关隘，阻止他们进入，以拖延之策挫其锐气，然后挑选精骑二千，沿海滨南下，断绝他们的粮道，再命左将军段晖率兖州之军，沿山地东下，使他们腹背受敌，这是上策。下令各地守宰据险固守，测算所需粮草物资，其余的一律烧毁，田中庄稼全部铲除，让贼寇没有补给，坚壁清野，与其对峙。他们深入咱的地盘儿，战士没有粮食，想打，咱不接招儿，不用十天半月，我们即可坐而获胜，这是中策。放贼兵穿过大岘山，我们出城迎战，这是下策。
衣赐履说：公孙五楼一向被认为是慕容超的佞臣，但看人家这上中下三策，很有见地诶。
慕容超说：
我大燕京都富庶，户口众多，不是一下子就能入城防守的；青苗布野，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全部清除的。现在，岁星（木星）居于齐地，按照天道推测，我们用不着作战，就能取得胜利。进攻和防守，形势大不相同（客主势殊），以常理来判断，晋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势不可长久；而我据五州之地（南燕不过原青州一州之地，建国后分为五州：青州州政府设东莱，山东省莱州市；幽州州政府设开阳，山东省临沂市；徐州政府设莒县，山东省莒县；兖州州政府设梁父，山东省泰安市东南；并州州政府设阴平，江苏省沐阳县），又有山河之固，战车万乘，铁马万群，庄稼遍布四野，为什么要毁苗徙民，先向人示弱呢？如果毁掉庄稼，徙民守城，只是为了保全性命，这是朕做不到的。不如放他们进入大岘山，到达平地，我以铁骑践踏他们，生擒敌首，不在话下。
衣赐履说：讲真，我觉得慕容超说的也很有道理，而且，跟刘裕一样，他也自信满满。
辅国将军、广宁王贺赖卢（北魏皇帝拓跋珪的舅舅）苦苦劝阻，慕容超不听。退朝后，贺赖卢对公孙五楼说：
皇上不用我的计策，只怕要亡国了（上不用吾计，亡无日矣）！
衣赐履说：我本来以为，贺赖卢会对公孙五楼说“上不用卿计，亡无日矣”，结果是“上不用吾计，亡无日矣”，给人感觉，那上中下三策是他提出来的，借公孙五楼之口说出，慕容超更容易采纳。
太尉、桂林王慕容镇说：
陛下所言甚是，骑兵确实适合于平原作战。那么，我们不妨出大岘山直接迎敌，如果不能取胜，还可以退守。不应该放纵敌军进入大岘山，主动陷入窘境诶。臣以为，天时不如地利，据守大岘山，才是上策诶。
慕容超又不采纳。慕容镇退出后，对韩（左言右卓，读如卓）说：
主上既不想主动迎战，击退敌军，又不肯徙民清野，却把敌人引入腹地，坐待人家的围困，简直就是益州牧刘璋嘛！今年国家就会灭亡，我只有一死。你们中华士人，只怕要断发文身了（卿等中华之士，复为文身乎）。
衣赐履说：此处，慕容镇把慕容超放刘裕入大岘山，比为刘璋引刘备入蜀。
关于“复为文身”之语，胡三省有个注，说是古代时，东南之民断发文身，因此慕容镇这么说。
起先，我觉得这么解释有点儿硬，东晋建立已近百年，大族广布，儒风兴盛，怎么也扯不上断发文身的东南之民吧？但仔细一想，东晋是汉人朝廷，韩（左言右卓）是汉人，慕容镇总不能说，我们大燕灭亡之后，你正好可以回归祖国了吧？所以，只好将东晋士人群体比喻为断发文身的野蛮人，意思是，我们如果被东晋灭了，你们汉人也没好处！
慕容超听说之后，暴跳如雷，命人把慕容镇扔进大狱。随后，下令撤回莒城、梁父两地的守军，加固都城工事，遴选将士战马，养精蓄锐，等待晋军来犯。
刘裕通过大岘山，一个燕军大头兵都没碰到，不由举手指天，喜形于色，说：
吾事济矣！
左右问，明公没有看见敌人，却先高兴起来，这是为什么？
刘裕说：
大军已过险要，军队没有退路，必有死战之心。余粮尚在田亩之中，我们没了缺粮之忧。胡虏已入我手，此番必将大获全胜。
六月十二日，刘裕大军抵达东莞（山东省沂水县东北）。慕容超留老弱羸兵驻守广固，派左将军段晖、辅国将军贺赖卢、征虏将军公孙五楼等，率步、骑兵五万人，进据临朐。慕容超听说晋军阵容强大，大为恐惧（闻晋军之盛，大惧），亲率步、骑兵四万人，与段晖等人在临朐会合。
临朐有巨蔑水（流经临朐县南），离城四十里，慕容超对公孙五楼说：
现在，占据巨蔑水的源头，晋军失去水源，也就无法作战了。
公孙五楼率骑兵前往，发现刘裕的前锋孟龙符也已到达。孟龙符率步、骑兵攻击公孙五楼，占据了水源，公孙五楼退军。孟龙符继续追杀，手中长槊所过之处，即有数名燕兵死伤，然而，孟龙符的马太快，手下将士跟不上，他单枪匹马冲入燕军骑兵之中，最终力战而死。
刘裕大军徒步向前，以四千乘兵车作为左右两翼，布阵缓缓向前推进。兵车都挂着帷幔，架车者手执长槊，又命轻骑兵为机动部队，军令严肃，行伍齐整。及至临朐附近，慕容超的骑兵四面而至，刘裕命冠军将军刘敬宣、兖州刺史刘藩（刘毅堂弟）、并州刺史刘道怜（刘裕老弟），以及陶延寿、刘怀玉、慎仲道、索邈等，合力与燕军会战，双方打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直到太阳西斜，依然胜负未分。
【网上刘裕大破北魏军的却月阵。我感觉，跟此次打燕军有相通之处】
参军胡藩对刘裕说：
燕军倾巢而出，留守临朐的守军一定很少。现在以一支奇兵走小路攻占此城，砍断他们的旗帜，这是韩信击破赵国的办法。
刘裕于是派胡藩，以及谘议参军檀韶、建威将军向弥，暗中率一支人马绕到燕军的后面，突袭临朐，果然斩旗拔城。
慕容超听说临朐失陷，大惊失色，率众奔逃。刘裕亲自擂鼓助威，燕军大败，慕容超逃回广固，大将段晖等十余人战死。
刘裕军缴获了慕容超的马匹、御车、玉玺，以及挂在车后的豹尾（天子之车，饰以豹尾）等，送还京师。
衣赐履说：临朐之战，刘裕好像打了一天就大获全胜了，其实没这么轻松，《宋书·向弥传》载，从征鲜卑，大战于临朐，累月不决，云云。也即是说，史书描述的，只是最后一场战斗，之前已经打了一两个月了。
鲜卑铁骑，战斗力之强，是出了名的，慕容超之所以敢于引刘裕大军入岘山，底气就在于“以铁骑冲之，此成禽耳”！然而，面对刘裕，鲜卑铁骑似乎失灵了，完全不能发挥，或许，刘裕的兵车步卒大阵，就是为对付鲜卑铁骑量身打造的吧。
刘老虎在临朐城外，取得野战胜利，乘胜追击，直抵广固城下。
这一回，刘老虎要打攻城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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