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驿旅,谁人留不老诗情

昕瞳看历史 2024-03-20 10:06:10

今天回看历史,在驿馆中设置题诗板,真正可称是一件美政。它激发了旅人的诗情,也让旅人勃发的诗情有了搁置之处。唐宋以来的诗歌,有一些应该就是在题诗板的呼唤下创作的……

看清代吉林地域一些旅者的诗歌,不敢肯定他们就是写于题诗板上,可是其诞生于驿路和驿馆却是一定的。诗人们行走驿路,一路的见闻,一路的风光,一路的感怀,都盛装于诗囊,在雪月风云的催促下发酵酝酿,然后就在驿旅中释放……

几百年后,他们当年写下的自然风景,已是我们眼中的历史风景,让我们得以从中管窥那一时代的沧桑。

村野外的驿站

吉林城东十里,龙潭山下,松花江边,有乌拉站,又名尼什哈站,后来音变为密什哈、密哈。官方文报一直称乌拉站,民间则多称尼什哈。此站是吉林驿路总站,从吉林城东去宁古塔(今宁安),北去卜奎(齐齐哈尔)、黑龙江,西南去盛京(沈阳),都须由这里出发。作为一省之总站,为何却设在离城十里之遥的对岸地方,这应该与途程的设计有关,东行与北行都须过松花江,若将驿站设于城市附近,走及十里便要过江,这肯定会耽误时间延误行程;将驿站置于过了江的对岸,则会极利于次日的行走,不致耽搁更多时间……

顺治十六年(1659)七月初的一天,一行十几个人住进了乌拉站。他们都是因各样文字狱案流放宁古塔的文人,内中大名鼎鼎的是有“江左凤凰”之誉的吴兆骞,余则有张缙彦、钱威等。在这里,吴兆骞写下了诗作《早发尼什哈》:

绕帐笳声促夜装,明星欲落雾苍茫。

征途咫尺迷孤嶂,残梦依稀认故乡。

雪尽龙山三伏雨,风严雁碛五更霜。

据鞍却望黄沙外,此地由来百战场。

这是住宿一夜之后的将行之际,催促启程的笳声忽然响起,残梦里惊醒的一刻,竟然错疑还在故乡。此时,天尚未明,启明星隐隐高悬,欲落未落;晓雾迷蒙,昨日眼中所见连绵群山,此刻在雾霭之中只剩孤嶂独立。跃上马背,将要踏上新的行程一刻,再一次浏览东边众山,突然惊觉,雁过严关几徘徊,龙山雪尽又飞雨,此一望山河,原是当年战之不休的古战场。

这应是今日见到最早叙写尼什哈驿站的一首诗,可见在康熙年间开通去黑龙江的大驿路之前,尼什哈站就已存在,足证它是吉林历史久远的一处驿站。吴兆骞的这一首诗,也就以其闻见和心况作为底色,给我们留下了这一处驿站的真实记忆。

吴兆骞画像

七月初七是七夕节,吴兆骞一行走至拉法驿站。拉法亦写作喇伐。这一晚,吴兆骞赋写诗作《七夕次喇伐朵洪》:

驻马平芜外,徘徊旅思长。

河流秋淼淼,边色夜荒荒。

画角千峰月,羊裘七月霜。

仕途吾拙甚,不敢望银潢。

拉法地方,已是高山环绕的森林地带。月照千峰,拉法河水在月色映照下愈显幽邈,衬托出边塞之荒凉。虽然方才七月,夜里却已须披覆羊裘。徘徊月下,想望又不敢望的是横亘天心的银河,此一路,方拱乾、张缙彦皆有家人陪戍,自己却是孤身,念至此处,便越觉世途之不堪。没有杯酒,月光凄寂,一首诗留下了一位诗人在流放路上的心迹写照。同是在此间,吴兆骞写下《小乌稽(即窝集)》《大乌稽》两篇诗作。其《小乌稽》:

连峰如黛逐人来,一到频惊暝色催。

坏道沙喧天外雨,崩崖石走地中雷。

千年冰雪晴还湿,万木云霾午未开。

明发前林更巉绝,侧身修坂倍生哀。

《大乌稽》诗:

朝辞石栈乱云巅,暮宿苍林万仞前。

灌木带天余百里,崩榛匝地自千年。

栖冰貂鼠惊频落,蛰树熊罴稳独悬。

闻道随刊神禹迹,崎岖曾未到穷边。

此处之小乌稽,即是纳木窝集;这里的大乌稽,便是色齐窝集。地方史料记载,纳木窝集有六十多里,色齐窝集则有近百里。从今日的蛟河市天岗镇东北行,即是小窝集连着大窝集,连峰如黛,树海波涛无尽,灌木带天百里。进入其间,高树崔嵬,万木丛集,恍似云霾,虽当午却不见日光,惊疑已是暝色傍晚时分。见有貂鼠惊窜,又闻得老熊蛰睡树窟,苍林万仞,自生自长,已是千年又千年,雄浑而又浩瀚……

这两篇诗作,抒写了长白山驿路原始森林的瑰玮气象,画幅一样描摹出东北森林窝集惊心动魄的奇观。翻寻吉林的文学库藏,也可称是最早书写原始森林风貌的诗作。

吴兆骞之后,又有流人之子杨宾为探望遣戍的父亲,也沿着这一条驿路走入宁古塔。他和吴兆骞一样,也曾夜宿尼什哈,并赋诗《宿尼什哈站》:

水经玄菟黑,山过混同青。

漫道无城郭,相看有驿亭。

糠灯劳梦寐,麦饭慰飘零。

明发骑鞍马,萧萧逐使星。

杨宾是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九月去宁古塔探父的,在路上行走两月有余,十一月才到。按此行程,到吉林大约应在十一月初。此处乃汉代玄菟郡故地,江名混同亦为辽帝所起。这时正当冬初,万木萧瑟,松花天水于凝滞中似显幽暗,千峦万壑间的松树则是苍青无际。出得吉林城,一路再不见市廛城郭,然隔江远望见驿馆房舍,于是立时感到欢喜;近晚,捧一碗铃铛麦饭,也尽可有几分欣慰了。

显然,此诗即作于驿馆之内。尤令人品味不尽的是那一句“糠灯劳梦寐”,这一种又称“霞棚”的糠灯,乃是以米糠和水,粘于麻秸,晒干之后,插于凿眼的木牌或支架,点燃后,“光与灯等”。一直到清末,吉林城里,很多百姓人家还用这种糠灯照明。诗人沈兆禔曾为之咏赞:“糠粘麻秸即霞棚,红火初然焰欲腾。何事囊萤兼映雪,小窗分作读书灯。”这里,走来一路疲累的杨宾,没有说糠灯扰梦寐,倒说是“劳梦寐”,乃是看着这一点荧荧灯火,益觉相悦相亲,人劳劳,灯亦劳劳,好似在互诉心事。杨宾此番探父,在宁古塔住了三个月才回返江南。

两年后,父亲杨越病逝,杨宾又一次千里迢迢来宁古塔,亲奉父亲遗骸回籍。之后,将两次东行见闻辑成《柳边纪略》,凡山川形势、道路里程、城堡驿站、物产民情,皆载记其中。“卷一”便记有尼什哈地名之由来:“尼什哈站南山(龙潭山)上有潭,产小鱼,鱼皆逆鳞,人不敢食。尼什哈者,汉言小鱼,盖地以物名者也。”杨宾自述,经行之地,“文字虽无,而所遇老兵宿将,其言有可采者”。正是这一路的不断采撷,也才成就此书。也因这不懈的采写摘记,又才有这人与灯共“劳梦寐”之叹吧?

和吴兆骞一样,杨宾在过拉法大窝集时,也感慨于原始森林的壮阔与神秘,赋诗《自拉法至退屯(退抟)》:

穷发谁怜万里身,潇潇尽日逐车尘。

山过拉法多松栝,路到窝稽有鬼神。

日暮风声闻虎啸,天寒积雪少行人。

凄凉不敢回头望,恐为乡关泪满巾。

退抟即今蛟河市前进乡,清代时是为驿站,与拉法驿站都处大窝集内。诗人驿旅的羁愁,森林里“日暮风声闻虎啸,天寒积雪少行人”的惊魂,今天也依然让人感觉得到。而历史的一幅影像,也就这样留于诗中了……

今日的舒兰市法特镇,在清代也是一处驿站,又是柳条边最北端之边门,俗称法特哈边门。从此北行,即是古称“龙沙”的卜奎(齐齐哈尔)。

康熙五十二年(1713)夏初的一天,因《南山集》案牵连而遭流放的方登峄、方式济父子及家人走进法特哈驿站。五十多年前,方登峄祖父方拱乾因为文字狱案遣戍宁古塔;这一次,他们却被流放卜奎。一行人过吉林城时,正是端午节的前一天。虽然已届初夏,然从此越往北行越觉荒凉,“一渡松花水,荒凉塞意真。沙昏无际月,草短过时春……”野草似乎也感知绝塞的寒凉,晚了一个节气似的没长那么高……

法特哈是从吉林北行的第三处驿站。20世纪50年代初,这里尚留有驿站的站舍:轩敞高大的门楼,大青瓦房三间,库房五间,马厩五间,厢房草房三间;站外亦有青瓦房三间,这便是驿馆了。法特哈之名,全称乃“法特哈额佛罗”,是为满语,汉意“马蹄形的山弯子”。这里亦是千年古村,唐代时即有人烟,辽金时形成聚落。一行人走进法特哈,天色已经甚晚。明日从此再向前走,不远就将出柳条边门,那里将是真正的荒徼绝塞了。俗语“一出法特门,只见荒草不见人”,就是说的法特哈边门外的荒凉。

次日,鸡尚未鸣,方式济便早早即起,步出门外,月还没落,月影下,隐隐却见黑黝黝的山弯俨若关口。徘徊之际,方式济即于这庭院里赋得诗作《法塔哈门》:

山口严扃月照营,等闲客过待鸡鸣。

此身已在重边外,不怕阳关第四声。

尽管千里长途,艰苦跋涉,此一去又不知是怎样的境地,方式济却并无多少惧色。此身既“已在重边外”,历过一重险又一重险,又怎怕那“阳关第四声”。这也许是因为他跟随着父亲,总要承担起作为人子的责任,才有了这一份坚强吧?

康熙五十四年(1715)春末,方式济之子方观承前往卜奎探父,在法特哈,方观承亦感而赋诗《法塔哈边门》:

已在重边外,尤严大漠防。

开关无去马,落日有奔狼。

草间烧痕绿,云堆碛影黄。

闾门悲远望,千里更何乡?

方观承的这一篇诗作,可说是清代封禁柳条边的历史纪实。法特哈边门虽在北端重边之外,仍是严禁不懈,每日晨开暮禁,不见有车马来去。看向边外,草间偶有野火烧痕,浮云远空,似有沙碛影动,愈显荒凉……父子两人相隔数年同行一条驿路,同宿一处驿馆,又同于此处感赋诗作,这在中国的诗坛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今天,法特哈已是东北历史文化名镇,其文化基因里,应该就有方氏父子的诗情吧。

方式济过吉林城时,还曾赋诗《稽林》,写下了最早歌咏吉林的诗篇:

古者鸡林地,沤影海东国。

字异名略同,镇临大江侧。

江水浮松花,漰湱蛟鼍宅。

黄茅十万家,人烟壮涛色。

对岸干冈峦,林木密如棘。

栝柏大十围,苍皮翳山黑。

往岁罗刹羌,楼船偶肆慝。

设戍滩沙高,取材便战舶。

恭闻太和成,远致千牛力。

由来资栋梁,曾不限方域。

愿布明堂政,舞羽归至德。

锁尾樯乌闲,江流清可食。

物害消鲸鲵,民命远兵革。

三百年前吉林城的风貌,便这样存写诗中。城临大江,水漾松花,山间一片又一片的苍松,青葱之色,犹如墨染。“栝柏大十围”“林木密如棘。”高树插云,征讨老羌(沙俄),修造战船,都是从这山中取材。多年前紫禁城中重修太和殿,很多栋梁之材,也都由此输往京师。今天,北方罗刹已平,物害已消,松花江澄净如练,船舰静泊江岸。城市拥山怀水,真正风景不殊……

方氏父子之后,又有一人也在法特哈驿站留下诗作,此人即是曾任礼部侍郎、内务府大臣、户部及工部尚书、军机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等职的英和。道光八年(1828),因其所监修的“万年吉地”宝华峪地宫浸水,被革职遣戍卜奎。英和祖籍乌拉,于弗阿辣地方聚族成邑,后来举族投奔努尔哈赤,又从龙入关,编入镶白旗,隶于内务府。一位叔父曾从北京来吉林寻根,可惜竟访求未得。英和是这年冬天走上遣戍之路的,在盛京曾因病将养四十多天。经过吉林城时,已是道光九年(1829)的二月,临江独立,感念先祖旧事,追溯家族源流,英和慨然赋得诗作《吉林感旧》:

培塿企昆仑,涓流溯天一。

人生重根本,作求征世德。

吾家近白山,混同江东北。

旧名弗阿辣,聚族自成邑。

仇家屡侵凌,干戈日未戢。

真主庆诞生,推诚策群力。

遂率同族人,归我大贝勒。

煌煌帝业隆,辽沈卜焉吉。

天欲安中原,燕京又移跸。

我祖方龆龄,唱凯从龙入。

投亲奉慈帏,镶白认旗色。

旋隶内府籍,世世叨禄秩。

故乡日云遥,枌榆久不识。

叔父巽斋公,访求未曾得。

今复五十年,无由问家室。

清泠松花水,绵邈吉林域。

景物多秀润,风气总朴质。

神山缥渺间,可望不可及。

扶杖临江干,苍茫事独立。

怀土无限情,踌躇满胸臆。

乡邦情怀,祖地之念,绵绵无尽。扶杖临江,踌躇胸臆,又怎是一篇诗作能够道清?离开吉林,到达法特哈次日,恰逢二月十五花朝节,但北地尚是严寒,怎得有万花如潮?晨起出发后,便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掩埋辙迹,不辨东西;一片片雪花如柳絮覆满枝头,封锁了花信消息;天地迷茫里,只想寻一个栖身之地。英和遂口占一诗《花朝出发特哈门遇雪》,记下这驿路雪行情景:

辙迹循东北,今看复转西。

柳绵工点缀,花信杳端倪。

从此门无禁,差欣路不迷。

好寻一席地,避雪息轮蹄。

漫漫驿路,不是每一个驿站都可诗语留痕的,那也是一种因缘际会。因为这些诗作,法特哈驿站在自己的历史册页上,也就又多了几许难得的文化亮色。

清末,本是国事凋敝一片晦暗,一个人却在吉林的驿路上挥洒得诗情漫漫,且豪气干云,响遏山川。此人就是时任会办北洋事务大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大澂。

光绪年间,吴大澂曾两次来吉:一次是光绪六年(1880)夏间作为钦差帮办吉林边务,一次是光绪十二年(1886)再一次作为钦差赴珲春与沙俄代表会勘东部边界。

光绪六年(1880)来吉,吴大澂与将军铭安等创建了吉林机器局。光绪十二年(1886)再次来吉,这一次是为了与俄国勘定珲春地段边界。古来君遣使者,谓之“皇华”,其语出于《诗经·小雅》“皇皇者华”:谓“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也。”吴大澂亦深感责任重大,“两度皇华岂易逢”,把一怀忠悃都献与边界事务。后来将赴珲春之一路见闻及与俄人谈判经过以日记形式详细记录,汇为《皇华纪程》刊刻。

吴大澂画像

正月十七日,吴大澂从天津启程,行走近一月,在二月十二日到达吉林。在吉盘桓三日,特意去看了当年创办的机器局,并安排铸造铜柱,拟在与俄人谈判签约后立于边界,昭示主权不可侵犯。这时,机器局经过几年发展,已可规模生产多种枪炮,正在江南岸扩建火药厂。吴大澂与机器局总管宋春鳌等“渡江至南岸,观火药厂已构屋数十椽,就山坡之高,下垫土起筑,规模日见扩充”。十六日,五更即起,为友人书写碑帖,辰刻(七时)出发,在机器局“东三里团山子渡江,此处江心老冰尚坚,两岸沿凌水亦不甚深也。过江二十里至小茶棚”“又二十里至江密峰……”

《皇华纪程》收录了吴大澂的四十余篇诗作。这些诗作,大多都是在吉林域内赋写。一入吉林境,吴大澂即满怀喜悦:“马前父老望春台,六七年中往复回。一笑又登欢喜岭,只疑身入故乡来。”今日读其诗,想见其情景,满满的都是重回故地的兴奋和欢欣;“辽东日食花猪肉,苦忆松江冰白鱼”。则是对吉林风物美食的忆念。从吉林至珲春一路,几乎每到一地都要赋诗,且又多是纪事之诗……

十六日这天出吉林城时,不意在小东门地方将车轴碰坏,随行的韵松、文伯几人去修理,吴大澂在机器局换车后继续前行。江密峰向来出省东行多在此住宿,这时却见“店已歇闭,无可宿之处,商旅之萧条,可见矣”。从江密峰又行四十里至双岔河,方才得一店住下,但夜深时分仍不见韵松等人消息,吴大澂心中惦念,“不知今夕宿何所矣”。

十七日,行八里至额赫穆驿站,“又行三十里过七道河,又十里过老爷岭,又三十五里至拉法站,宿”。这一天,行程八十三里。从大车已坏的情况判断,吴大澂应该是乘马而行,这样的速度已也是很快的了。十八日,吴大澂日行九十五里,一整天奔行山间,经过退抟站,在窝集口刘家店住下。前次来吉,为编练新军和垦荒事,吴大澂曾多次往来吉林和珲春,六宿刘家店内。将及店时,有驿站站官来迎,又有野老汲泉提罂慰问,识与不识者,尽都多情。吴大澂只觉诗意满怀,即在月影下赋作七古一章,写下此日长途跋涉经历:

四山积雪围松明,乱流落涧时纵横。

槎枒古木无枯荣,行久不闻春鸟声。

残冰踏响马忽惊,泥深一尺水盈盈。

仆夫避险搜棘荆,崎岖径仄多不平。

下有顽石如长鲸,当涂侧卧与人争。

落日摇曳双红旌,知有材官来导行。

道旁鹄立通姓名,识与不识纷相迎。

白须野老何多情,出门手提破石罂。

汲泉饭我使身轻,邀我入室炊玉粳。

五年前事如棋枰,笑问使君何所营。

两鬓新霜添数茎,我来逆旅喜感并。

六宿此山那计程,陶然一醉月三更。

但觉诗意满怀情,不愁明日还长征。

次日早晨,吴大澂方得韵松来书,知道这几人过张广才岭时车竟触石翻覆,四个人只好徒步行于泥淖,好歹找到一小店住宿,无奈人又太多,半夜犹不得安眠,更苦不堪言的是饭也没有吃上……

得到几人消息,总算心安;念及一路颠踬,又觉心疼,吴大澂遂作五古一章慰之:

昨日渡松江,今日出乌棘。

同行四五人,先后本一辙。

中途忽差池,相望不可即。

或云车脱辐,或疑马惊勒。

后时久不来,深夜苦相忆。

岂知泥淖中,登岭已昏黑。

驽骀鞭不前,徒御咤失色。

踯躅冰雪崖,屡踬犹得得。

两手僵不伸,襟袖如翻墨。

两足冻不干,袜履成淤塞。

偶至一茅舍,漏下已三刻。

人满无所容,势与蜗争国。

苦倦不成眠,苦饥不得食。

跬步知艰难,兹焉少憩息。

……

十九日,行三十里过张广才岭,又十里出乌棘口,再行五十里至额赫穆索罗站,即宿于此。这一天,计行九十里。出乌棘口后,却遇大风雪,风狂似虎,雪大如棉絮,天地间竟成一混沌世界,吴大澂即在雪中赋得一诗:

狂风似虎卷地来,吹冻顽云拨不开。

下罩千山同一被,满空飞絮揽成堆。

天公玉戏巧难就,重阴密密谁相摧。

特遣封姨作大磨,回旋鼓荡声如雷。

须臾辗出白糍粉,落花片片皆琼瑰。

老农拍手笑不止,顿令茅屋成瑶台。

穿行大风大雪里,却有这等想象,这是怎样的豪情?此夜,吴大澂又赋《张广才岭》七古一章:

岭长二十有五里,平冈一伏又一起。

首尾蟠屈如卧龙,半身隐见白云里

远脉原从长白来,蜿蜒下饮松江水。

满山鳞甲烟翠重,亭亭直节攒古松。

千株万株不记岁,子孙多受秦王封。

涧底杂树纷罗列,忽横忽纵皆奇绝。

俯听流泉汩汩鸣,中有万古不化之冰雪。

此山深处无人行,熊罴夜斗狐狸惊。

远闻伐木声丁丁,又疑车轮触石相硼砰。

山灵怪我往来久,无句留题不放走。

我问当年张广才,何物区区,乃与山灵同不朽。

山如卧龙,远脉长白;“蜿蜒下饮松江水”“半身隐见白云里”。诗情澎湃,诗笔豪迈,畅然勾勒出自然的洪荒与粗犷。山不朽,此诗亦当不朽。

从吉林至珲春,千里长路,吴大澂写下的二十多篇诗作中,有十几首都是这样的长篇纪事诗。诗中绝不见儿女的呢喃情态,一字一句尽为勇往直前的豪言与英雄语,是风雪里看封姨(风神)推磨、古松下与山灵笑谑的豪放乐观情怀,是视顽石如长鲸、雪中茅屋作瑶台的洒落胸臆。寻绎其两次吉林皇华之旅的那些豪举,前次单骑进入桦甸大山,招抚久是朝廷心头之患的马贼韩边外;此番又在机器局铸造铜柱,欲立在边界以宣示主权,这些诗也正是其英雄精神的诗意绽放。凛凛风骨,都在诗语中作滔国门滔长河的倾泻……

诞生于驿路间的诗作,天然地具有行旅的特质,是时空与人诗化凝结的多棱体晶片,时间、地理和人物诗意地聚于一点。在吉林地域的文学库藏里,此类作品颇为丰盈。因为清代的封禁政策,多处地方曾是遣戍之地,这些作品有很多出于流放文人之手,其记事记人与咏物的特点,使之成为今日研究地域历史文化的诗证,兼具文学与历史研究的多重价值。清末,以吴大澂、胡铁花等为代表的爱国志士走进关东,磊落抒怀,慷慨放歌,唱出了一个时代奋发自强的铁板铜琶之声。不同的时代,驿路上走过不同的人,又因不同的语境而播撒下不同的诗的风景。

今天,一些驿路还在,只是已演变为乡道、省道或国道;当年的一些驿站也还在,只是已演变为乡镇或城市。走过这些曾经的驿路和驿站,想想他们蓬勃的诗情,在糠灯下还在写诗,在大风雪里还在写诗,在小茅屋中也在写诗……也许会让我们的旅行可以增添几分诗意吧。

本文选自2021年民生读本,吉林省地方志资源开发立项项目《木城往事》,作者高振环,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方式转载,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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