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今日思想文化的阵地纵已不必再堆上那么多队伍,亦须这不多的人从痴守之。
古往今来,祭神祭祖祭天地,皆很常见——但别有这么一种祭祀,不很常见,亦且有奇趣,谓:祭诗祭词。这是在祭祀文学之神或哪个“文曲星下凡”吗?还不真是,其正就是祭祀诗词这种文体,随之纪念作家们创作不易。此如唐代贾岛,每逢岁末,取一年所得之诗,以酒酹之,曰:“劳吾精神,以是补之。”——尊诗重诗至此,生死为诗,毋怪他贾岛一向被称之为“诗奴”……“诗鬼”李贺亦为诗“呕心沥血”,其事更著;与贾岛齐名的孟郊亦为诗拼死拼活,事且亦著。两相对比,诸如“米芾拜石”都显得没那么痴了。
贾岛苦吟画意
——祭词的呢?事更具体;竟至于有人居然“以词祭词”,为祭词再写了些词。
清末一代词宗王鹏运(王半塘)即有祭词之词《沁园春》,前后两阕,其前一阕:
词汝来前!
酹汝一杯,
汝敬听之。(词啊,你来,敬你一杯)
念百年歌哭,
谁知我者?
千秋沆瀣,
若有人兮。(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啊)
芒角撑肠,
清寒入骨,
底事穷人独坐诗?(你也穷人心血如诗)
空中语,
问绮情忏否?
几度然疑。
玉梅冷缀莓枝,
似笑我吟魂荡不支。
叹春江花月,
竞传宫体;
楚山云雨,
枉托微词。
画虎文章,
屠龙事业,
凄绝商歌入破时。(想我一生学词,技成却无用。国破如斯,终究是空热闹一场)
长安陌,
听喧阗箫鼓,
良夜何其?(外面好热闹啊,我心独伤)
王鹏运塑像
王鹏运生逢清末,死年已是1904年了。按时间,毫无疑问的“近现代人”;一辈子却活的还是唐宋人模样——纵已依稀知道“不能再这样了”、“中国人不能再这样了”,纵已竭尽全力在为官之时为国谏诤,为民请命(况周颐《王鹏运传》等)……但他一个百分之百旧文人、传统读书人,何以堪破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现代化”?是以有上述词中一边痴爱着词这种文体,一边又强逼着自己不要再浪费珍贵的心力和痴情了。——“玉梅冷缀莓枝,似笑我吟魂荡不支”,那沉醉了我等中国人几千年的风花雪月,此刻却在嘲笑我们哩,哀哉……此中无疑有贾岛、孟郊的那份对于文学的如天敬爱,却也显而爱之乏力——乏气力了。
——总之是我们仍只能以好文学目之,奇趣盎然;惜哉不能当它是一束启蒙的光。
词告主人:
釂君一觞,
吾言滑稽。(通篇为词的答话)
叹壮夫有志,
雕虫岂屑,
小言无用,
刍狗同嗤。(我知道我是真的没啥用)
捣麝尘香,
赠兰服媚,
烟月文章格本低。(品格自来不高)
平生意,
便俳优帝畜,
臣职奚辞。
无端惊听还疑,
道词亦、穷人大类诗。(与诗同列,惭愧)
笑声偷花外,
何关著作,
情移笛里,
聊寄相思。(见得到王氏词学主张)
谁遣方心,
自成沓舌,
翻讶金荃不入时。
今而后,
倘相从未已,
论少卑之。(道理说完了,你继续写吧)
甲午海战遗物:带有“来远”字样的勺子
以上,王氏《沁园春》的后一阕。更幽默可爱,代入“词”的视角以答复王氏的“以词祭词”——自祭自享,自问自答。此中又见得到什么呢?少则是:1、作者的矛盾。爱是真爱你啊,怎奈你却是真的没用。2、我也没什么别的志气了,呜呼就这么草草了此残生吧——此亦上文批评道的“未做甚现代化的反思”。3、末一句典出《史记•张释之传》。本来是,朝廷上下静候张释之,静候他再提不出什么高论了,适才去执行某一政令——汉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这里却交给词去解说这番意思——变了原意,变作太深太重的颓唐。总之,更奇更堪玩味;破局之勇,却更其的飘飘无着。
——诚不忍再去细说这两阕词文学上的好处,皆无用之人“最无私的自私”了吧。
清末紫禁城:已破败不堪
然而,再思:其一,爱本无错,但爱这个事儿真的有它的时代性。值彼“郊寒岛瘦”,爱诗爱文学是“壮夫有志”(上述《沁园春》原句,典出西汉扬雄);乃至是弃诗弃文以安邦定国,亦“壮夫有志”——全不同于王鹏运这会儿“拔剑四顾心茫然”,爱也不是,弃也不是。时代的主题迭变太烈,烈到万紫千红皆非颜色,皆欲成尘——偌大一个中华文明,怆然不知其何来,不知其何往。是以,其二,这种时代性今亦多见——多少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热爱着文学。盖因科技才是真正的生产力,是今之中国人各方面底气的来源。然则……其三……必须有这个“其三”。
——今日思想文化的阵地纵已不必再堆上那么多队伍,亦须这不多的人从痴守之。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7月28日星期日
【主要参考文献】王鹏运《半塘定稿》、《半塘剩稿》等,况周颐《蕙风词话》、《 礼科掌印给事中王鹏运传》等,叶恭绰《广箧中词》,张毅《词林观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