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桐城一派
我叫阿明,来自农村。我至今仍记得1993年那个梅雨季,梅泾镇毛纺厂的梳毛车间永远飘荡着湿润的羊毛絮。
那年,十八岁的我刚从农村出来,站在轰鸣的梳毛机前,看着银白色纤维在滚筒间翻涌,像是永远理不清的愁绪。
“新来的?”背后忽然响起清亮婉转的川音。
我转头看见阿香扶着推车站在蒸汽里,蓝布工装裹着玲珑的曲线,鬓角沾着几缕羊毛絮。她比我早来三个月,二十三岁的年纪,眼角却已经有了细纹。
她教我接断线的样子像在绣花。机器吐出的羊毛条忽然断开时,她总是一个箭步冲过来,戴着白线手套的手按在我手背上。“要这样穿进导纱钩,”潮湿的呼吸拂过我耳后,“拇指抵住张力轮,对,慢慢转......”
车间的排风扇转得吃力,她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碎发滑进衣领。我闻到她身上混杂着羊毛脂和蜂花洗发精的味道,突然希望这截断线永远接不好。
午休时她常坐在我旁边剥枇杷。搪瓷缸里泡着红糖水,说是治痛经的。“我男人在老家盖房,”有天她突然说,“青城山下的竹子能长到三层楼高。”枇杷汁顺着她指尖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洇出淡黄的月亮。
七月的暴雨来得急。那天我们加夜班抢工,雨水顺着铁皮屋顶往下淌,车间的日光灯管蒙着水雾。阿香负责的梳毛机突然卡住,我钻到机器底下检修时,发现她光脚穿着塑料凉鞋,脚踝上粘着湿漉漉的羊毛。
“小心头!”她伸手拉我起来,湿透的的确良衬衫贴在身上。我的手肘蹭过她腰间,烫得像触到刚出笼的蒸汽阀。应急灯突然亮了,我看见她锁骨下方有颗朱砂痣,随着喘息在阴影里起伏。阿香的发梢滴着雨水,脖颈后细小的绒毛在应急灯下泛着微光。
第二天她在更衣室塞给我两个水煮蛋,蛋壳上还带着体温。装蛋的网兜里夹着张字条:“今晚九点原料仓”。我盯着那张从记账本撕下的纸片,手指被网兜勒出红印。
那晚的月光把羊毛堆照成银色山丘。阿香裹着件男式工装外套,袖口磨得发亮。“我男人要来接我了,”她突然说,手指绞着羊毛卷,“上个月老家来信......”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巡夜人的手电光。
我们跌进羊毛堆里,她发间的枙子花香和羊毛膻味混在一起,让我想起老家过年杀羊时蒸腾的热气。
......
之后半个月她总是躲我。直到立秋那天,我在宿舍窗台上发现件未织完的枣红色毛衣。毛线针还插在领口,袖管像两条垂落的河流。
同屋的老王说阿香天没亮就走了,留话说毛线是处理瑕疵品时攒的。
现在每次走过羊毛分拣台,我总会多看两眼传送带。那些被淘汰的杂色毛团打着转,像永远织不成的图案。
上个月在镇上的邮局,我看见个穿枣红毛衣的女人背影,发梢还是带着羊毛絮。刚要开口,一辆装满毛线的卡车轰鸣而过,空气里扬起1993年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