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案件回顾

浑浊的黄海浪涛，延绵的海堤尽端，秋风摇曳着那一片荒凉的青青草滩。

一座孤寂的坟茔，面对潮涨潮落的滔滔大海，向人们低声泣诉着一个欢乐融合的家庭，在没有硝烟升腾的唇枪舌战中被击得支离破碎的惨痛故事。

1991年早春二月，初潮起汛。

正是渺茫大海托起一弯银月的时分，黄海边上的江苏启东市协兴闸村，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渔村灯火。夜色茫茫的大堤外，风卷浊浪，缓缓拍击着暮霭中舒展延伸的绵绵海岸。而在堤内，小村西隅的陆信康家中，此刻却是另一番春意融融的欢乐景象，屋内摆满菜肴的餐桌旁，围坐着一个个开怀畅饮的亲朋好友。

窗外明月高照，屋内烛光闪烁。小院主人陆信康精神焕发，按照当地“贺九不贺十”的习俗，他和妻子宋美芳今晚邀请了眼前的众亲友提前庆贺自己的50岁寿辰。老夫妻俩辛辛苦苦把二子一女拉扯大，如今都已成家立业，望着那活泼可爱的三岁孙儿建华，陆信康更觉平添几分天伦之乐。

眼下本是这个黄海之滨的庄户人家一幕喜庆的生日贺宴。然而，谁也不会料想到，在那欢腾跳动的生日烛光中，一个融洽的家庭氛围竟蒙裹着一层拂而难去的阴影。

陆信康庆贺自己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大儿子陆兵包了一份50元钱的红包作为送给父亲的贺礼，媳妇朱菊平却因此责怪丈夫陆兵出手大方。陆兵心想：这老头子生日本该是儿子们操办，而如今却是……，出个50块钱你还啰嗦。他本来就心头不畅。妻子的责怪恰似箭撞上了一触即发的弦，陆兵立即火气冲天地指妻子泼骂开来：“我在外挣钱这么苦，连50元钱的主都做不了，等老头子过了生日，我们干脆离婚！”为此，小夫妻俩风起云涌地吵了一场。

暴风骤雨之后，陆兵见妻子那副可气又可怜的模样，虽说仍窝着一肚子火，但回头一想，就那么个屁大的事情，何苦再闹得沸沸扬扬。这女人就是目光短浅，让他一步反正天也塌不下来。想到这里，陆兵干脆闷头钻进了被窝。

朱菊平结婚四年，第一次见丈夫发这么大的火。想起平日里婆婆和自己总是疙疙瘩瘩的，便怀疑一定又是她在暗中作梗，于是冲着丈夫说：“我晓得，是你娘和你串通一气想把我撵走，哼！没有那么容易！”

月近西斜，小屋里的年轻夫妻在历经一番龃龉摩擦之后，火花进溅的气氛渐渐转入了相互间的无声抗衡。海滨的夜是静谧的，然而，融身这静谧之中的陆兵夫妇度过的却是一个不平静的长夜。尽管如此，朱菊平第二天还是强打精神勉带笑地参加了公公的生日宴礼。

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吵架不泛仇。

三五日一过，话说那个晚上的舌战，在陆兵夫妻之间早已烟消云散。然而，事情传到婆婆宋美芳耳中，婆媳俩之间在感情上却疏远了。平日里碰到一起，总觉得对方不顺眼，今三明四，矛盾日渐加深，双方居然结下了怨恨。

转眼到了小秋九月。

一天上午，陆兵的儿子建华见爷爷奶奶门前晒着满满一竹筛芝麻，出于好奇，建华伸出小手上前抓芝麻，不料一下摔倒把竹筛掀翻，芝麻撒了一地。宋美芳闻声跑出匿子，见孙子抓着一把芝麻愣站着，不觉好气又好笑，便信口骂了声：“乌猪依。”平时就喜欢学着大人的样子跟着模仿的建华也学着奶奶的口气回道：“奶奶乌猪依，奶奶乌猪依。”其实孩子并不知道这“乌猪侬”是骂人的意思。

建华的小叔叔陆平听后好不气恼：“世上哪见这么一点点的小孩骂奶奶的！”他指着建华厉声说：“没有教养，今后再骂人，叔叔非揍你不可！”说完他又转身对着母亲：“你们喜欢他呀，儿子都靠不住，将来还想靠孙子吗？”

正在一旁屋里的朱菊平，听了这话心中很不是个滋味，她走到外边对着小叔子不冷不热地说：“自己生不出，管人家的小孩倒挺能的。”

陆平见嫂嫂奚落自己，心中好生气恼，他脸色涨得通红，指着朱菊平骂道：“现世保，谁也没有你的本领大，不要脸皮帮人家男人铺被头。”

朱菊平听小叔子说出这话，顿时联想起数月前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一个下午，陆兵夫妻在门前拾掇零碎活儿，西宅上邻居小黄急着要出去收鳗鱼苗，小伙子见朱菊平便请她帮自己收一下被子，当朱菊平帮小黄铺好床单下来时，正巧被路过黄家门前的婆婆撞见，婆媳俩打了个照面谁也没吭声，宋美芳则把脸一沉扭头就跑，现在这事从小叔子嘴里说出，朱菊平心想这肯定又是婆婆在他面前嚼的舌根。她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但又说不清楚，便气呼呼地指着陆干说：“我现在不跟你讲，等你哥哥回来找你算账！”

陆兵从小镇上卖完鱼回到家中，见妻子板着脸一声不吭，忙问出了什么事。朱菊平便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陆兵一听，这不明不白地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非常气愤，陆兵冲出家门揪住弟弟，其父母闻声也急忙走出屋子。

一场家庭混战由此拉开序幕。兄弟之间、妯娌之间互相对打一番继而又发展到儿子打老子，媳妇揪婆婆。

混乱中，陆兵对着弟媳甩手就是两个耳光。这场家庭恶斗、惊动了协兴闸边防派出所和乡民调干部，待众人赶到现场，在派出所民警和乡民调干部的主持下，陆兵极不情愿地向两位老人道歉并勉强赔了弟媳20元医疗费。

事经乡里调旋之后，在家庭纠纷上大家本应偃旗息鼓，重新寻找和修复支撑家庭温情的平衡点。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当晚陆兵在自家门外又骂开了：“老乌龟，今天你们快活了，赔20元给你们买药吃。”

骂声飘出小院，传到陆信康夫妇耳中，老头子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他抱着个水烟台，“叭哒”“叭哒”猛吸几口，然后使劲吹出烟灰，把烟台朝桌上一摔吼道：“太不像话了，拉屎拉尿拉扯大，竟然爬到爷娘头上发抂啦！”宋美芳见老头子那副被激怒的模样，怕再惹出新的麻烦，边劝边唉声叹气说：“让他去吧！常说娶了媳妇死了儿，想不到这亲生儿子对父母也这么凶，这日子怎么个过啊！”老夫妻俩围着那盏昏暗的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头一酸，四行老泪潸然而下……

生活中一波三折的圈圈涟漪，就像一条无形的巨蟒，紧紧缠绕在陆家两代人之间。父子婆媳间的恩恩怨怨自打有了那次“交臂”之后，这隔院战火便是三天一遭、五天一回地再也没有停过。

1991年10月7日傍晚，为了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陆兵夫妻与父母间凭空又掀起了一场轩然风波。朱菊平当众指桑骂愧，还觉得不过劲便对婆婆恶语相加，辱其人格。在双方胡搅蛮缠之中，宋美芳自然也不示弱，她跳起来指着媳妇骂朱菊平行为不轨。

面对的虽说是曾生养抚育过自己的父母，陆兵却丝毫没有半点让步。母亲如此这番话，他心中自然清楚指的还是朱菊平帮小黄铺被的那回事，本来解释一番从此也就罢了。不料，陆兵竟反过来。口沫回溅地骂起自己母亲作风不正。这可激怒了陆信康，他气得脸色铁青，手指陆兵骂道：“你这个孽种，自己老婆管不住，还无中生有地往你娘脸上抹屎，你给我滚出去！”

“舌战”逐步升级，家庭战火也随之越烧越旺，最后终于发展到父子婆媳扭成一团，拳打脚踢，棒棍飞舞，那情景大有欲毁家灭族之态势。

被“救命”声所惊动的四邻纷纷赶来劝阻。同室操戈，混战一场，结果陆信康的面部、背部和肘关节多处受伤；宋美芳左面部撕裂，胸、腿多处软组织受伤；陆兵左侧头顶部也留下了一道裂伤。

这一场厮打，令宋美芳对亲生儿子大失所望，特别是被儿子当众指着脊梁骂自己偷人，更使她感到钻心般地羞恨。自己清清白白为人大半辈子，竟遭到儿子的辱骂，往后这老脸往哪儿撂呀!想到伤心处，她眼泪刷刷地往下直淌。

1991年10月8日上午，宋美芳从医院治伤回到家中，陆信康见郁郁寡欢的妻子神情忧伤，心中好生凄惨。老两口叹声不息，时到晌午，四邻的烟囱早已升起袅袅炊烟，陆信康家中灶口却锅冷瓢凉。午饭时，小儿子陆平见父母心情不畅，便唤老两口到家中吃饭，宋美芳推说心中闷得发慌躺在床上未起。待老头子吃完饭返回时，宋美芳起床换了件衣服，稍稍梳洗一番转身对陆信康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到大队干部家去谈谈。”说完独自向外走去。

陆信康感到有些疲劳，见妻子离去便和衣躺倒在床上。正当他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时，其内弟张亚石急匆匆闯入屋内喊道：“阿哥，阿姐困在路南地里砖堆旁，好像出了什么事！”

陆信康闻声猛然一惊，他一翻身从床上跃起，慌慌忙忙地向出事地点奔去，几个人赶到那里一看，只见宋美芳卧倒在砖堆旁的棉花地里，一只被打开的玻璃瓶里散发着浓烈熏人的农药味。

“你这是干什么呀……”，陆信康一见这情景，顿时捶胸顿足，失声痛哭。众人帮宋美芳翻过身来，只见她已经口吐白沫，两眼发直，大家急忙找来担架把宋美芳送往乡卫生院。有的人则扶着陆信康回到家中，稍稍一番劝慰，大家都纷纷向乡卫生院奔去。

宋美芳服毒身亡的噩耗很快从卫生院传到了陆信康的耳中：“你这个畜牲，心太狠了，把你娘逼得走向死路，我也叫你没好日子过！”陆信康悲愤交加，不顾一切地爬上大儿子陆兵房顶，揿起砖瓦，对准室内的电视机和家具乱砸一通，顿时到处一片狼藉。人们好不容易将陆信康从房顶上劝下，他见相依相伴的妻子此刻已无声无息命归黄泉，这后半辈子顷刻间成了孤身一人，心似刀绞，抱头痛哭，任凭人们怎样劝说，也止不住他悲恸的哭声。

当婆婆宋美芳喝农药的事情传到朱菊平耳中时，她心中不由猛地一颤，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拖着儿子建平匆匆往回赶。但一看自己家中屋顶见天，房内碎物满地时，朱菊平心中便明白了八成，她料想是公公冲着他们夫妻而来的。然而那边婆婆尸骨未寒，此刻就是满身的嘴也无法争辩。朱菊平见屋内一侧刚买的那辆自行车未遭损坏，生怕公公火头上来再遭不测，便生出把车寄到邻居家中的念头，想到这里，她默默无声地推车离去。

朱菊平三岁的儿子紧跟在母亲的身后，一只小手抓住自行车后座，那神情似乎有些怕妈妈会离他而上。

眼前这悄无声息的举动全被陆信康看到，他原以为朱菊平赶回办丧，想不到一眨眼又带着儿子离去，气得他浑身直抖：“好狠心呐！老太婆被你们逼死，连看都不看一眼，摔死你的儿子，看你痛心不痛心。”望着离自己十多米远处的小孙子正紧跟在媳妇的身后，陆信康浑身热血一涌直奔脑门，他吼叫一声向着小孙子奔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人们被弄懵了，但等明白，只见陆信康双手抓住小建华的两条腿，三岁的孩子猛地被他倒拎在手中，小建华凄惨地惊呼：“妈妈！”未等他说出第二句话，陆信康将孩子腾空举起，就像摔麦子一样、将孩子的头死命朝地上摔去。

朱菊下猛然回头，听到儿子一声惨叫，她顿时目瞪口呆，欲往前奔，但双腿一软，却怎么也走不向前。当陆信康再次将已奄奄一息的孩子向地上摔去时，朱菊平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住手！”一声猛吼，从人群中冲出一位中年汉子，他疾步奔到陆信康身前，一伸手托住了已被摔得鲜血淋淋的小建华。

“活不出头啦！”被人们紧紧扭住的陆信康发疯似地嚎叫起来。

奶奶丧事未办，三岁的小建华眨眼间又成了这场家庭风波中的第二个悲刚人物。年幼的孩子，本是这个家庭中的掌上明珠，自他来到这个家庭的那天起，一直是被陆家引得自豪的香火传人。然而，当家庭的温馨刚刚开始为他编织孩提的梦幻时，他却惨死在这暴戾的野蛮和愚昧之中。

一场从生活龃龉逐步升级的家庭纠纷，在付出两条人命的惨痛代价之后，双方终于从这血泪斑斑的冷面人生中受到了震颤。然而。一切悔恨都为时已晚。面对铁窗，陆信康仰天长叹，整日泪水不尽却也无法洗净他那一刻暴举铸下的千古罪愆。因犯有杀人罪的他终于受到了法律的严惩。

那水天一色处飘来的海风，裹挟着潮涨潮落的黄海涛，卷走了多少人生旅途中的酸甜苦辣而成为渔村人沉淀的记忆。一场噩梦醒来，为之心颤的善良人啊，愿生活中的你，我、他不要让这摩擦中迸出的火星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