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八十六)
—— 晏殊《鹊踏枝》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词写女子彻夜到晓的离别相思之情。起句“槛菊愁烟兰泣露”,从清晨庭院景物切入。护栏里的菊花笼罩着一层晨雾,似有愁绪萦系。园圃里的兰花被点滴朝露浥湿,好像是在饮泣。拟人化的手法,赋予无知的花草以离人的思想感情,这正是以我观物的结果。这一句借助清晨庭院花草的物态形容,映衬人物的心情,渲染笼罩全篇的悲愁气氛,为词作定下抒情基调。一句之中无一闲字、弱字,“槛”字表明庭院阑干的地点环境,“菊”字交代深秋的季节,菊开九月,词中的季节非是诸家所说的“新秋”,而是深秋。“菊”抱香枝,“兰”性幽独,隐约间都在映衬人物品格。晨“烟”朝“露”,则点出清晓的时间。尤其是“愁”“泣”二字,若置换为“含”“带”,描写的基本物态不变,但笼罩全篇的强烈情感色彩则荡然无存。可知这两字之下,是费了一番锤炼功夫的。
起句所写,应是女子所见庭院晨景。从第二句“罗幕轻寒”可知,女子并未走出闺房,她的观察立足点应该是在虽有罗幕遮护、但是仍觉微寒的室内。“轻寒”二字,论者因为把季节误作“新秋”“初秋”,所以就把这两个字视同“新凉”,其实是不妥的。“轻寒”二字的参照物不是“夏热”,而是“冬冷”,深秋的寒意比起入冬的寒冷,相对较轻,所以用了“轻寒”二字形容深秋早晨的肤觉感受。当然,这里的肤觉寒凉,其实也是心理的凄冷。接以“燕子双飞去”,逻辑的因果是说燕子因为不耐罗幕里的寒凉,所以双双飞走了。但在本质上,是借写燕子来写人物。燕子成双,反衬出人物的孤单。双燕不顾女子的孤单翩然飞去,在意脉上呼起下文对月亮的责怨。深秋之时为“轻寒”所迫,穿帘飞去的燕子,很可能就是撇下孤独的思妇不管,双双飞回温暖的南方去了,这让思妇更为孤单可怜。这两句只写朝寒、飞燕等客观物象,不带明显的主观色彩,抒情深隐含蓄。
第四、五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从早晨回写昨夜,点出“离恨”题旨,从暗中责怨双燕到直接责怨明月,抒情也从隐含变为强烈。“明月”句写思妇在月光下的所感所思,是思妇的心理活动;“斜光”句写思妇所见,月光从暮到晓洒照朱户,说明思妇一夜不曾合眼。“明月”本是无知无情之物,思妇却埋怨它“不谙离恨苦”,这无理的责备正是思妇为恼人的月光所撩拨,愈增苦闷而又无可奈何的心理展示。这两句和苏轼《水调歌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三句命意手法相同,都是望月光而怀远人,把月光和人情联系起来。“望月怀人”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个传统题材,原型可以追溯到《诗经·陈风·月出》。历代文人各施才情,在这一题材领域开拓创新,写下了难以数计的脍炙人口的佳作。一轮明月,古今同照,溶溶月光下,悲者愈悲而喜者愈喜,这有其深刻的生理、心理依据。现代科学证明,月亮作为地球的卫星,它的运行能影响地球江水、海水的潮汐涨落;人的肌体三分之二由水组成,月明之时生物潮所引起的不安与烦扰,会影响人的肉体和心理,人的情绪会在这时变得格外起伏不定。古典诗人喜欢在月光下展开对人物复杂心态、微妙情感的表现,当然是出于切身的生活体验;同时,它恰与现代科学的结论暗合。月夜的确是展示人物心理世界的良好时空背景。
后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三句承接上片,写词中主人公经受彻夜不眠的相思之苦后,清晨走出卧室,登楼远望。“昨夜西风凋碧树”,既写一夜西风凋零了楼前绿树翠叶,又暗喻思妇被彻夜相思所折磨,形容瘦损,颜光憔悴。常识告诉我们,单凭西风(秋风)其实是不能使树叶凋零的,草木零落,是在霜打之后,再经风吹。这一句所写,正是此种情形,在意脉上回应了“槛菊”“轻寒”,证明词中的季节的确是萧瑟的深秋,而非“新秋”“初秋”。若是“初秋”“新秋”,傲霜的菊花既不会开,未经霜打的树叶也不会一夜凋零。“独上”回应上片“燕子双飞”,前后对照,进一步衬写伤离怀远之人的孤独寂寞。“望尽天涯路”是“独上高楼”所见,西风凋树,视野开阔,登高而望,所见正多。但这里只写“天涯路”,是与思妇的怀人之情相联系的。当初,游子就是从楼下这条路离家远行的,这条路就成为思妇的心魂所系,最能吸引并集中其注意力。不知有多少回了,她望着这条路出神,而今独上高楼之际,她的目光又一次被这条路吸引而去,一直望着这条路延伸到天尽头,仍不见游子归来的踪影。这三句所写,境界高远,气格悲壮。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就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意思是说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人,首先应该高瞻远瞩,大处着眼,奋然独行,耐得寂寞,才能有所成就。这当然是比兴说词,是从词句的象征意义上立论的,与词句本义无关。
后结“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承接“望尽”而来。思妇登楼远眺,不见归人,所以想到修书寄信,来诉说自己的思念牵挂之情。“彩笺”是精美的笺纸,用以题诗;“尺素”是小幅的丝帛,用来写信。“兼”是说既题诗又写信,因为有道不尽的相思,说不完的关怀。一些版本中“兼”字作“无”,那就成了欲寄笺纸而无布帛,显属逻辑混乱,于义未安。“山长水阔”回应“望尽天涯”,形容与游子的距离遥远,书信难以寄达;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要命的是思妇不知道游子身在何处,书信根本就无法寄达。后一句里的残酷现实,否定了前一句里寄诗传书的想法。也就是说,她和游子早已音信断绝,她既见不到日夜思念的良人,也得不到朝暮期盼的消息,她的内心情感得不到任何慰藉和寄托,她的身心痛苦完全没有宣泄和缓解的机会。游子杳无音信,是在外遭遇不测,还是另结新欢,思妇内心忧念无已。“知何处”的一声悲叹,在茫无着落的惘然中结束了全词的抒写。
论者在谈及这首词的境界、风格时,指出上下片存在取境阔狭、用笔刚柔的区别,这是很对的。但同时也应该看到,词中人物的情感是在累积上升的,并不是由上片的柔婉突然变为下片的悲壮。上片所写的燕子弃人飞去,彻夜望月怀思,霜菊含愁,幽兰饮泣,情绪已极悲戚。过片登楼,由内心的极恨而纵目极望,但天涯尽处,山长水阔,游子何处,音讯断绝。遥远而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的都是思妇无以排遣、无处寄托的离愁别绪。加上西风凋树的酷虐摧残,独上高楼的孤勇决绝,悲戚的词情缘此变为悲壮。可知上下片之间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不宜将之孤立看待。
晏殊《珠玉词》中还有一首《踏莎行》这样写:“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除了时间上由早晨变为黄昏外,语词、题旨、人物、景色都与这首《蝶恋花》为近,属于自我互文,可以对读参证。杜安世的《寿域词》里有一首《端正好》:“槛菊愁烟沾秋露。天微冷,双燕辞去。月明空照别离苦。透素光,穿朱户。 夜来西风凋碧树。凭阑望,迢递长路。花笺写就此情绪。特寄传,知何处。”只将晏殊此词稍改数字,形成一个互文性的二级文本。比之晏殊原作,其艺术质量则要大打折扣了。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