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的外公去世了。外婆的子女都在外地,大部分的时间里,外婆都是孤身一人。
那时,外婆的形象在我看来并不深刻。我只记得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妈妈会带着我走上半个小时的路程去看望外婆,在田间的小路上穿梭。
妈妈在外省,不能经常回来,而我就在县城读书,节假日的时候她总不忘打个电话提醒我去看望一下外婆。
于是,我开始独自去外婆家,走过错综复杂的田间小路。
每次见到外婆,她总会带着长长的笑容喊一声:勇宝来了。这样的称呼一直持续到我十几岁,她叫的习惯了,似乎我一直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孩。
一阵嘘寒问暖后,她会第一时间帮我铺好床:拿出放在柜子里的枕头和被子,整整齐齐地摆好。在外婆家,我总能感觉被照顾得很好,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轻松。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上一阵。她会主动找话题,大多是她对我学习和生活上的关心。不知不觉,就到吃饭的时间了。她起身去菜园里摘一些菜回来,准备那天的晚餐,她做的菜总是特别好吃。
有一道菜是她经常做的:肉蛋汤。做法非常简单:先在锅里煎几个鸡蛋,等到两面都金黄的时候,加水。接下来把切好的肉放进去,等水沸了,就可以放一些辣椒粉(在我们那里,抄个青菜也会加辣椒粉)。两三分钟后,肉差不多熟了,再放盐。最后撒上一些葱花,不仅增色,还能增香。
我见过最多的是把鸡蛋打在热汤里,而她是先煎鸡蛋再加水,她说这样做出来会更香,的确是。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技巧可言的菜,却让我记忆深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浓浓的家常味道,让人感觉简单而实在。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会把鸡蛋让给我,哪怕碗里有两三个鸡蛋。那时,我只觉得她思想过于守旧。我吃不了那么多的鸡蛋,硬往她的碗里夹,她经常拗不过我。
她的那种心情我能够理解,因为我爷爷也是这样的。在以前物质还不富裕的时候,自家养的鸡下了蛋都会格外珍惜,要等到好日子或者有亲朋好友拜访才舍得拿出来,或者拿来做人情送出去。那是她们那一代人共同的记忆,在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外婆家里没有装电视,那台老旧的彩色电视放坏了之后也没有买新的。她说不需要,也听不懂里面人讲的话,只看到里面的人走来走去,打打杀杀,她看不懂。她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她的圈子就在自己村里。外界的资讯和娱乐对一个几乎没出过远门的老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最大的“消遣”大概就是长时间地静坐,一个人在客厅里,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外婆虽然不怎么出门,但是村里的人却很喜欢来外婆家坐一坐,聊聊家常,说一些村里的事,或者只是过来送一些东西:自家晒的红薯干、一两斤花生、半个西瓜……每次有客人来,外婆总会先给他们倒上一杯茶。
外婆的邻居是一位老爷爷,他最喜欢来外婆家,有事没事就来一趟,经常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他也是孤身一人,住在老房子里,没有子女,只有一两个亲戚,都在外地,基本顾不上他。虽然如此,他的心态还是很好,经常到外婆家坐坐,聊聊天,两个人不至于显得太孤单。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帮外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帮她去田里摘菜,帮她洗个碗,还有帮她挑水。水井就在房子前面不远的地方,在她腿脚开始慢慢变得迟缓,而我的力气慢慢增长的时候,挑水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责任。
我的肩膀不能挑,就用手提。刚开始提一桶,晃晃悠悠地一路洒水。但是我很有干劲,每一次都抢着干。到后来我可以一手提一桶水,几个来回下来也不觉得累。外婆总是在一旁看着,刚开始嫌我捣乱,后来就在一边看着我笑,一边夸我。那个时候,我开使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大人了。
直到前几年,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差,主要是一些慢性疾病困扰着她。还有她腿上的毛病,严重的时候肿的厉害,连走路都困难。只要身体不舒服了,就在村里的医院打吊针,打完针后就能好一阵子。当她走不了路的时候,只能托人去叫医生过来。她一个人在家,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克服了那些困难,不过我知道她的街坊邻居帮了不少的忙。
有一年,因为担心她的身体,妈妈和舅舅一起把她接到了外省,这样方便照顾。可是她在那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就坚持要回去,谁也劝不动她,只能又把她送了回来。
我问起她这个事,她说在那边过得不习惯,人生地不熟的,还听不懂当地人说的话。她说还是在家好,这里有她熟悉的一切。几十年时间过去了,根早就扎了下来,哪是说断就断的。
前年,我得知她的病情加重,在床上躺了几天了。我的两个舅舅和妈妈都回去了,在一边照料她。这次的情况显然和往常不一样,我请了假急匆匆地赶了回去。
一进门我就去了她的卧室,她躺在床上。初夏的时节,却要盖着厚厚的棉被。她的头发稀疏而凌乱,嘴里还发出阵阵呻吟。妈妈扶她起来,开始给她喂水,她眼睛都没有睁开,已经是半昏迷状态,像是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我注意到她的手,轻轻扶起来一看,那只手似乎完全失去了水分和活力,干瘪的皮肤上还有许多清晰的针眼……病痛已经把她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两天后,我不得不赶回去上班。
然而,我回去上班还不到一天,爸爸打电话过来,说外婆已经去世了,没想到那次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而我没能陪在她身旁。回去的路上,我身上戴着的那块观音的绳子断了。
当我来到外婆家,已经来了许多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低头坐在一边,听着满屋子的哭喊声和人们说活的声音。
丧礼办得相当热闹,舞龙舞狮,锣鼓鞭炮,戏台搭唱……在前面那块小小的空地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要淹没一切。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一个局外人。
外婆是一个安静的人,她大概不会喜欢这样的喧闹。
我的方式是安静的,清明节回到老家,去她的坟头“挂青”(在坟头插上细竹竿,上面挂上彩纸),点上几支香,放一响鞭炮。
她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和青少年的成长,我总能想起那个小少年一个人走过田间小路去看望外婆的身影。
不得不说,我对她的了解不是很深,她总对我嘘寒问暖,却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我只记得她的记忆力很好,她总能记得好几年前的某天发生的一件事,哪个亲戚到她这里,给她送了什么东西,她的孙子和外孙小时候又是如何调皮捣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在她身上,我能看到一个旧时代的乡村女人如何安静、本分地生活,没有太多的欲望和要求。她就像一棵再普通不过的苇草,从容地走完了生命的旅程,不留下什么,不带走什么,也不给别人添麻烦。
外婆去世后,我再也没有理由去她家听她闲聊,吃她做的饭菜,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待一天。
现在,我开始远离了家乡,远离了乡间的炊烟,远离了田间的小路……伴随着成长带来的一切,才发现那就是所谓的乡愁。
那块观音在我的钱包里静静地待了一段时间,我重新找了一根红绳,细心地绑扎好,又重新戴上。
(图片与文章内的人物和事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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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
泪目!老一辈的人农村人大多很纯朴,我外婆以前也是这样的人
看得我泪流不止,农村老人就这么善良,纯朴,实在,啥时,农村老人能过上城里一般老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