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关注到了蔡杰导演、关锦鹏监制的国产影片《人海同游》。

导演蔡杰是广东潮州人，早年求学于中国传媒大学。学生时代拍摄的纪录片《云上佛童》《有生之年》皆取得不错反响。

2013年的短片《归省》把镜头对准家乡，讲述了嫁去日本的广东女孩回乡探亲的故事。拍完这部粤语短片，他打算以粤港为轴心，再做一部长片，这便是《人海同游》的由来。

新作打磨了七年时间，辗转于广州和香港取景，汇聚了大湾区的创作者。编剧王寅、制片人莫津津、女主角林冬萍都是广东人。监制关锦鹏、艺术指导潘燚森、男演员欧阳骏、太保、孙阳、陈湛文是香港人。女配角潘洁还是让广东观众倍感亲切的老戏骨，出演过《七十二家房客》《乘龙怪婿》《外来媳妇本地郎》。

作为听着港乐、看着港剧成长的广州85后，蔡杰在敲定《人海同游》片名时也参考了香港音乐人黄霑的同名专栏汇总集。

去年，这部凝聚粤港文化、具有鲜明城市特征的佳作在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釜山国际电影节、香港国际电影节、平遥国际电影展上皆获得重量级提名。

8月27日，影片于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专线上映。

可惜的是，排片寥寥，上座率也不高，上映3天票房仅为26万。

它的文艺片属性和散文诗气质注定了小众，但还是想向大家介绍这部被遗忘的佳作。

《人海同游》讲述了一个“寻父”故事。

广州女孩麦婉婷（林冬萍 饰）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后获得了一份较为体面的银行工作，与未婚夫（孙阳 饰）的婚礼也步入筹备期。

想到父亲无法参加婚礼，她的内心越发觉得缺憾，遂动了去香港寻找父亲麦家辉（太保 饰）的念头。根据母亲给的线索，她得知父亲曾经是往来粤港两地的货车司机，在香港经营水果批发生意。

婉婷只身来到香港，历经周折，先见到的却是父亲另一个家庭的儿子——同父异母的哥哥（陈湛文 饰），而他显然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台风将至，穿行在香港街头的婉婷遇见了学生时代仰慕过的男孩鱼生，此时他已是醉心于田野调查的人类学博士。他在小屋内安顿好婉婷，风雨声隔绝了窗内外的天地，两人似乎来到了幻境中的雨林世界。

但终有雨停梦醒止之时，婉婷也会继续出发，期待着一场与和父亲的久别重逢。

该如何概括《人海同游》？

一个孤独的女孩，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低气压的旅程。

“寻父”意味着“寻根”，我们熟悉的“寻根之旅”的目的地往往是拥有广袤土地的内地，但《人海同游》反了过来，让婉婷从广州出发，在香港靠岸。其背后聚焦的是三十年前跨境工作者的粤港婚姻，比起今日跨境婚姻的正常化，上世纪末的粤港婚姻充斥着年龄身份的不对等和权力关系的失衡，往往还夹杂着不少谎言和矫饰。男方在香港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但他的薪资对于内地的新娘而言已是天文数字，于是嫁港客成了不少女性或其家庭反复斟酌后的选择。然而，前路并不明朗，因聚少离多走向崩盘的关系不在少数，更有甚者，从一开始就维持着港粤两个家庭，而内地之家显然是会被牺牲的一个。

婉婷和母亲就是被父亲放弃的一方，某天他回到香港，从此杳无音信，而婉婷是典型的“粤港儿”。《人海同游》展现了她经常沉浸在忧郁和不安中的面庞，呈现她不稳定的心理状态和反复的情绪，也揭示了她与母亲微妙敌对又抱团取暖的关系，可这些只是海平面上的冰山一角。她如何成为今天的样子——庞大的、沉默的冰山底碛等待着观众的想象去填补。

可以猜测，她是在旁人非议中长大，跟和其他“粤港儿”一样为身份归属、单亲家庭问题焦虑过，最终麻木并放任这一团乱糟糟的线头。忙于生计的母亲给不了她太多关怀，故而养成了她内敛且独立的性格，与母亲一样兼具脆弱和坚韧。

母亲同样是个可怜人，她不喜见人，整日缩在屋内打着《模拟人生》的电脑游戏，可是她的人生不能重来。谈及卖房问题时，她回绝女儿道，被追债泼油漆之时都没有卖，潜台词是现在日子好歹是奔向了光明。被丈夫抛弃后，她曾去香港找过他一次，坐在水果批发市场对面的冰室吃了一碗窝蛋牛肉饭，看到了熟悉的男人及其和美的家庭。碗中没有鸡蛋，白裙沾上酱油，她有太多值得痛哭的事。那些为生计和感情所累的痛苦过往，隐在了她隐晦的话头、夹杂的白发和佝偻的后背中。

这样的一对母女，显见不会有太融洽温馨的关系，她们生活的每一处阴影里都藏着麦家辉隐而不显的鬼魂。于是，我们在《人海同游》中看到充斥着别扭的对话：婉婷吞吐说出婆家对于婚礼的希冀，母亲反问为何不为她着想，人家敬茶都是给两公婆，而她一个人坐着多么伶仃。也有些时刻，两人相依相偎。比如深夜，破旧房屋异响，疑心进贼的母女俩起床查看，没有男人的家庭，她们为彼此壮胆打气，互为彼此的依靠。

以过境为分割线，《人海同游》的前半段聚焦于婉婷与母亲、未婚夫的关系，后半段则转向她与鱼生、父亲的关系。广州的桥段有和煦灿烂的阳光、广阔无边的荔枝园，而香港的桥段则浸染在台风雨雾中，逼仄的高楼闹市无限挤压着人的生存空间。

在陌生的地域寻找陌生的父亲时碰见陌生的哥哥，想必婉婷的内心充满萧索之感，还好还有熟悉的鱼生作伴，这个如幽灵般出现的男人，从逻辑上来看欠缺严明交待，从氛围上看则是神来之笔。多年前，两人相识于淘打口碟时，鱼生保护了她；多年后，鱼生仍在代行保护之职，为她张罗浴室、找来旧衣、煮食夜宵。

未婚夫和鱼生是两种不同的人，前者温柔熨帖，细心照顾婉婷的情绪，后者随性心野，带婉婷见识广阔世界。未婚夫戏份不多，出场时在荔枝园为婉婷喷防蚊液，剥开荔枝喂给她吃。婉婷在睡梦中哭泣时，他也第一时间起床询问、耐心安抚。一个世俗意义下的好未婚夫，所以婉婷会选择和他结婚，但也深知他们的内心并不相通。抛开现实因素，她更想靠近的是鱼生这种人，跟着他闯荡打口碟档，躲避稽查之人；跟着他去做田野调查，感受植被、露珠和蚊虫。

遇见鱼生、夜探丛林是《人海同游》的高潮戏份，它充满鬼影幢幢的氛围感，像是《聊斋志异》里的行路书生闯进了狐妖的琦色世界，偶得一夜贪闲。影片的英文名实时则点明了线索，“Borrowed Time”，婉婷和鱼生的相处是借来的时间，正如多年前母亲和父亲共度的岁月，有借就有还，他们终归会回到另一条生活轨道。

重逢鱼生让婉婷的寻父之旅拐了个弯，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疾驰，也让影片前半段的麦格芬（寻父）显得不那么重要，不管见面与否、和解与否，婉婷的人生都会翻过这一页，亦如没有同行的母亲，放下与接受，是两代人逐渐学会的人生课题。

有的电影是冒险小说，有的电影是幽默笑话，而《人海同游》是一篇散文诗，散漫的情节、舒缓的节奏，凝聚着踮脚张望才能窥见的风光，在疾速文化当道的今天显得别树一帜。

但翻开它的一瞬，赏阅了粤港的迷蒙雾夜，望见了婉婷的明暗心事，映出了时代的绰约倒影，方知值得。

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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