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祭灶,“年歇”来到。打从我记事起,就跟着大人们把春节叫做“年歇”。顾名思义,这是人们在一年的辛苦劳作后,趁着过年好好歇一歇的日子。无论风雨阴晴,春秋冬夏,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于是就在过年之前,争分夺秒把那些脏活累活干完,就盼着过年能痛痛快快地休息几天。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能彻底放松,自然而然就把春节称为“年歇”了。
可如今,我总感觉自己的“年歇”还没开始,已是正月十几了。自从参加工作,便身不由己,现在更是越过节越忙,忙到初二都没法回娘家团圆。这其中的心酸与遗憾,让我再也找不到过年时该有的兴奋与期盼,反倒越发怀念那个天天盼着过年的小小少年。
小时候的年味,总是格外浓郁。印象最深的,当属“二十三,祭灶官”。倒不是因为祭拜的仪式有多神圣,也不是因为祭拜后能吃到一口芝麻糖,而是那时村里有个叫李彬的孤苦老人。他平日里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靠换针换线勉强维持生计。别人家祭灶神时,口中大多念叨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祈求灶神到天庭面见玉帝时,替一家老小多多美言,归来时带回新一年的富足口粮,同时保佑家人平安幸福。可李彬生活清苦,实在拿不出供品,只能念叨着“一碗凉水,一棵葱,打发您老上天宫,到了天官禀一声,我李彬过的太不行”。这话在当时一度被传为笑话。
现在想来,不过是他生不逢时罢了。要是放在如今国富民强的时代,他大可以在敬老院安享晚年,又何至于用一碗凉水、一棵葱来祭灶呢?其实,祭灶在贫苦年代,不过是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一种渴望罢了。如今,现代化的整体厨房锃光瓦亮,再寻不到灶神的画像。年轻人在这天,也只是买把芝麻糖尝尝,应应景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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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贴花花”。到了这一天,大人们总会兴致勃勃地跑到县城,买回几副威风凛凛、身穿盔甲、手持兵器的门神,用以镇宅护院,再买上几副对联。父亲还会顺便捎回几张红纸,打算自己写对联。平日里严厉无比的父亲,在写对联的时候,总会给我们讲些趣事。他说,以前有人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就把白萝卜切成两段,蘸上黑墨,啪啪啪,在红纸上印出几个大圆饼,称“自创对联”。另一个人更绝,把屎壳郎丢进墨汁里,然后捞出后放纸上,再用碗扣住。屎壳郎在里面想出出不来出,急得直转圈圈。最后掀开碗让众人观看,屎壳郎留下的痕迹被他美其名曰“梅花篆字儿”。我们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那大概是一年中,和父亲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光了。
贴对联的时候,母亲会把面粉倒入锅中,加水加热打成糨糊。贴之前,她总会反复叮嘱:“清水长流”要贴在水井上,“槽头兴旺”贴在牲口槽边,“五谷丰登”贴在粮囤上,“小心灯火”贴在厨房,“身体健康”贴在床头,“日行千里”贴在车上,“跟共产党走”贴在大门口…… 每个对联都要贴要对地方,可千万别像老马,把“六畜兴旺”贴在床头,现在人都不在了,这事还常被人提起。母亲常说:“看看,不识字、没文化可不行,净闹笑话。你们几个都要好好学,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供你们。”说到这儿,她赶紧吐吐舌头,自责不该在这大过年的时候说这些,看着母亲滑稽的样子,我们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跟共产党走”这几个字,一直都是父亲亲手贴,看着他庄重严肃的神情,我知道,这副对联,在他心里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如今,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早就不再自己写对联,都是买现成的,可每年门口,他还是会贴上自己手写的“跟共产党走”。我问他:“您到底写了多少呀?怎么总也贴不完?” 父亲说:“我写了 50 多张,我都有50多年党龄了,跟着党走了50多年,以后就算我不在了,过年的时候你们也要接着贴。不管是不是党员,都要永远跟党走。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看现在,国泰民安、国富民强…… ”过年,我们又多了一份使命和传承。
三十儿,“褪皮儿”。在儿时的农村,没有澡堂,整个冬天大家都很少洗澡。孩子们还总爱凑在一起比谁的脖子黑,还把黑脖子戏称为 “马车轴”。可到了三十儿晚上,吃过香喷喷的饺子后,就必须洗头、洗脚。因为初一可是新年新一天的开始,得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褪皮儿”,就是把身上的脏污洗去,把旧衣服换下来,迎接崭新的开始。这一晚,母亲会把做好的新鞋分给我们,再把我们偷偷试了多次的新上衣从柜子里拿出来。虽说没有新裤子,但一件新上衣就足够让我们欣喜若狂。不管布料好坏,心灵手巧的母亲总能把它做成我们喜欢的样子,款式新颖别致,再配上几朵精致的绣花,穿上就舍不得脱下来。可又怕弄脏了,只能小心翼翼地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摸着枕边的新鞋和新衣裳,满心只盼着天快点亮,好让小伙伴们都瞧瞧我的漂亮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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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年,是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儿。天还没亮,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就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穿上新衣新鞋,也不管鞋子是大是小,能把脚塞进去就行,根本影响不了我兴奋的心情。匆匆洗把脸,姐妹五人先给爷爷奶奶的遗像磕头,再分别给父母磕头拜年。那时候,父母没有红包,可我们觉得给父母磕头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奶奶在世的时候,父母也会跪下给奶奶拜年。然后,我们就时不时打开门,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焦急地盼着天亮。天刚蒙蒙亮,大娘和婶婶家的姐姐们就跑来喊我们一起去给街坊邻居拜年。
走在街上,家家门口贴着红红的春联,院子里散落着红红的鞭炮纸屑,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一下子就让人兴奋起来。大街小巷,拜年的人成群结队,一张张充满童真的笑脸,可爱又纯真。遇上和我同龄的叔叔们,他们总爱逗我:“给叔磕个头吧?” 我就回他们一句:“你头发还不白,不给你磕头,等你头发、胡子全白了,我再给你磕。”这话一出口,总能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他们便推推搡搡地从我们身边走过,留下一片嬉笑打闹声。
去别人家拜年,那可是真真切切地趴在地上磕头,都是叔婶、大爷大娘、爷爷奶奶、老爷老奶辈儿的。不管同姓还是不同姓,只要去拜年,都会边喊(按照辈分,喊出称呼)边磕头。因为每到一家,人家多少都会给我们抓点零食,几个花生、几个红枣、一把玉米花、一个核桃…… 小小的口袋,跑半条街就装满了。我们就赶紧跑回家,把零食掏出来藏好,也顾不上被新鞋箍得生疼的双脚,又一蹦一跳地跑去追大部队。去给人家磕头拜年,他们有的宠溺地、有的不太热情地递给我们每人几个吃的,我们才不在乎呢,只要口袋能鼓起来就行。大过年的,头都磕了,总得给点儿不是?那时核桃很少见,谁家要是给核桃,我们转一圈回来还会跑去再磕一次头,再满心欢喜地领点儿吃的。小时候的拜年,就单纯为了那点儿零食,却能让我们那么开心、那么快乐,那么难以忘怀。
现在回老家过年,宽阔整洁的街上,拜年的人寥寥无几,同一个村的人甚至相望不相识。哥哥说,拜年不是封建迷信,而是一个家族的凝聚力,是搭建人与人亲密关系的桥梁。要是大家都互不来往,亲情也会渐渐淡漠。每年过年,哥嫂都会带着家中老老少少四十多口人,去给同姓的长辈拜年,去给异姓的邻里拜年。一句“新年好”,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亲切无比,大家握手寒暄,互相打听着“这是谁家小子,这是谁家闺女”…… 自此相识,不再陌生。看着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却还领着一群孩子疯跑的闺女,看着在烟花面前兴奋欢呼的孩子们,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给他们一份可以炫耀的青春,一份可以难忘的童趣,一份甜甜的回忆,这样想来,我过不过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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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董亚芬,延津县僧固乡人,文学爱好者,延津化肥厂销售科员工,有多篇作品发于网络,如散文《我大爷——真大爷!》《又是麦黄时》《下辈子再不遇见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