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
滂沱的大雨已经连续下了27天,洪水冲破堤防侵入城区,整个哈尔滨已经陷入一片汪洋。
萧红透过狭窄的窗户看向外面的泽国,听着外面的嚎哭声,微微皱了皱眉头。
有能耐的早就逃走了,剩下的都是走不掉的,比如她。
哈尔滨大洪水
萧红无奈地抚摸高耸的肚皮,欠了旅店老板那么多钱,老板放话等她生下孩子就将她卖到窑子里抵债,又怎么会允许她离开这里?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孩子的啼哭声还是没有停止,萧红坐在窗边,拿出最后一块凉馒头啃了起来。这还是前几天《国际协报》的编辑趟着水给她送来的,再节约着,也要吃完了。当时他们还说会找条船来救她,只可惜迟迟没有出现。
哈尔滨大洪水
“萧红,萧红?”萧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幻听了,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探出头去,窗外泊着一条小船,船上有个男人,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浑圆孕肚的孕妇一瞬间变得矫健起来,她抓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从窗户爬出去,义无反顾投向男人的怀抱,仿佛一只飞蛾,冲进火光。
01.呼兰河的女儿
萧红,1911年6月1日出生于哈尔滨北面的一座小县城呼兰。
父亲张廷举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当他看到襁褓中那一张红彤彤的小脸儿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哼了两声,就离开了产房。母亲姜玉兰见丈夫不喜,心中对女儿的那点怜爱也散了,她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自己要尽快养好身体,好给当家的生个儿子。
1915年,萧红与母亲姜玉兰
祖母范氏的脸上长着两道长长的法令纹,嘴角常常耷拉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萧红对祖母最深刻的印象,还是有一次她趴在窗台上捅窗户纸玩儿,祖母冷不丁用手中的绣花针扎在她的手上,惹得年幼的孩子哇哇大哭。祖母不是话多的人,但有时候会扯着嗓子骂祖父,每当这时,萧红便牵起祖父的手躲去后花园。
20世纪30年代呼兰农家小院
8岁的时候,母亲姜玉兰一病不起。发妻去世还未满3个月,张廷举又迎了继妻梁亚兰入门。继母说不出有什么不好,就是那笑容总是到不了眼底,看着萧红的时候总是唇角微勾,不像是在笑,倒有几分讽刺的味道。好在继母那些面上一盆火,背后一把刀都花在弟弟们身上,若是对付自己……萧红打了个冷颤。
年幼的萧红
如果说这个家中谁还能给萧红一点温暖,莫过于祖父了。祖父张维祯是这个家中无条件宠溺她的唯一一个人。萧红在书中提到家族往事,对父亲的描述是:“对谁都吝啬而疏远。”描写母亲的话中有这样一段:“我在树上不肯下来,她拿石头不停丢我,后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叉子,把我后背戳得皮开肉绽……”而对于唯一给了她几分温暖的祖父,萧红也不失温情的写道:“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冰冷和憎恶之外,还有温暖和爱。”
喜欢也好,憎恶也罢,命运在萧红6岁时带走了她的祖母,8岁时又带走了她的母亲,最后是爱她的祖父。当祖父去世的时候,这个家中唯一的一束光,熄灭了。
02.过洁世同嫌
张家在呼兰城是个有名的富户,纵然情感上无法满足萧红,物质却从来没有缺乏。
祖母常常骂祖父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百无一用的书生,在祖父庇佑下的萧红也长成了不谙世事,无拘无束的模样。父母对她的管教简单粗暴,一言不合就动手教训,萧红吃过不少皮肉之苦。而祖父却一味宠溺,挡着护着,却也不曾静下心来好好跟孙女聊聊人生道理。
萧红的父亲张廷举
萧红就像是一头天生天养的小兽,执拗、倔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父亲打她,她就逃,从不曾像她的弟弟妹妹那般抱着父亲的腿撒娇,说几句软和的话,以至于她的爹娘都觉得这个女儿既不讨喜也不贴心。到了继母这里,无视,似乎并不算难熬。
刚出生没多久,母亲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做荣华,父亲又给她取了个学名张秀环。识字之后,萧红觉得不喜欢,缠了祖父好几天,这才将名字改为张廼莹。萧红是她后来为了糊口写文字四处投稿的时候给自己取的笔名。
学生时代的萧红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而萧红的悲剧便是生为女人。
出生的时候因为是女儿得不到父母的喜欢。至于读书这件事儿,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是当地教育官员,大约也不愿送女儿出去抛头露面。待到高小毕业,因为父亲觉得女孩子识得几个字就可以了,不允许她去哈尔滨读高中,萧红被迫辍学在家。
萧红的第一所小学,旧称龙王庙小学
开始时,她以绝食的方式与父亲对抗,父亲上来就是一脚,继母只会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几句假惺惺劝慰的话,只有祖父颤颤巍巍过来,将孙女护在身后。
然而,祖父已然老迈,萧红不得不挺着胸膛站在父亲跟前:“我要去哈尔滨上学,如果您不让我去,我就去天主教堂当修女!”
张廷举气了个倒仰,他抖着手命仆妇将萧红关起来。萧红倔强地道:“您能关我一辈子吗?让我逃出去就去当修女!”
20世纪30年代,呼兰天主教堂
父女两人拉扯了将近一年,萧红终于“说服”了父亲,如愿到哈尔滨上学去了。条件是萧红必须要接受父亲给她安排好的未婚夫——呼兰县保卫团团长汪廷兰的次子汪恩甲。
03.我不要家了
萧红读高小的时候,恰逢“五卅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进行,就连呼兰这个小城中都发起了支持上海工人、学生斗争的运动。萧红剪了辫子,走在上街游行的队伍中,还与同学一起跑到有钱人家请求募捐。这些“出格”的举动,令张廷举颇受了些非议,那些守旧派官员皮笑肉不笑地在他面前道:“您可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五卅运动
1928年,哈尔滨爆发反对日本建设“满蒙新五路”的市民运动,全市大、中、小学校都罢课,上街游行,萧红又在其中。张廷举再也受不了同事的嘲讽,他对女儿道:“你马上就中学毕业了,结婚的事要放上日程了。”
萧红悚然一惊,她不乐意嫁给汪恩甲。
最初订婚时,她也见过这个男人几回,汪恩甲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哪个少女不怀春?汪恩甲时常跑到女中来探望萧红,萧红也曾含羞带臊地给未婚夫织过毛衣。但不久后她得到一个消息,汪恩甲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吃喝嫖赌样样来得,还喜欢抽大烟,萧红心间一凉,这样的男人真的能托付终身吗?她暗自萌生了退婚的念头。
20世纪30年代的呼兰县城
在少女小心翼翼谋划未来之际,祖父去世了,这令萧红坚定了决心。
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慄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萧红《祖父死了的时候》
陆哲舜,萧红的远房表哥,在哈尔滨求学,两人见过几面后,便深深地爱上了她。与汪恩甲比起来,表哥是个做学问的斯文人,两相比较起来,表哥才是稳妥的选择。只是当时表哥早已经成婚,她只能将少女心思藏在心底。
萧 红
却不想,当陆哲舜得知萧红要与汪恩甲完婚的消息后找到她:“我们去北平吧!”戴着眼镜的男人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我们一起去北平,离开这个地方。去学习,去寻找我们的理想。”
听到这话,年轻的萧红满腔热血都滚烫了起来,她几乎立刻就站了起来:“我们去北平!”
陆哲舜与萧红的“私奔”在哈尔滨引起了轩然大波。两个年轻人为了理想和爱情出门“求学”,但在那个年代,这叫做订婚女子不守妇道与有妇之夫私奔。两人的消息在报纸头条上挂了半月有余,街头巷尾都是谈论两人私情的闲言碎语。张家和陆家在当地都是“体面人家”,乡绅富户的笑话,不看白不看。
萧 红
萧红跟着表哥跑到北平,进入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附属女子中学就读。时隔不久,张陆两家便断了他们的经济来源。北平天寒得早,没有钱取暖的两人都被冻病了。陆哲舜再也没有当初带表妹私奔时一往无前的架势,他面色灰白:“不然,便算了吧。我们斗不过他们的。”男人比来时更快收拾好行囊,包袱款款返回哈尔滨,毫发无损回归家庭。
萧红又坚持了一些时日,天气越来越冷了,单薄的秋衣无法挡住寒风,囊中实在没钱,只能被迫从北平休学回家。
萧 红
陆哲舜与萧红之间到底有多深的感情,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但这是萧红第一次逃跑,试图将改变命运的契机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最后以失望告终。
但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萧红的一生注定颠沛流离,不断奔波、不断摩擦,碰撞南墙也无法阻挡。
04.问世间情为何物
萧红回家后从暴怒的父亲口中得知,汪恩甲的大哥汪大澄已经代弟弟解除了与萧红的婚约。
她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心头缺了一大块,总觉得不大舒服。与父亲大吵一架后,她又跑回了北平。衣食依旧没有着落,萧红正在发愁生计之时,一个令她没想到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萧 红
早已经“休妻”的汪恩甲追到了北平,他拉着萧红的手道:“报纸上刊登的解除婚约的消息绝非我所愿。我喜欢你,与我一起回去,我会娶你为妻。”
走投无路的萧红再次将命运寄托在男人身上,两人一起返回呼兰。还是不忿的萧红到法院状告汪大澄,没想到在北平说的好好的汪恩甲却又反了口,他当庭承认解除婚约是自己的主张,萧红不但输掉了官司,又成为整个城市的笑柄。
张廷举怒不可遏,将女儿“关押”到阿城县福昌号屯老宅。乡下地方更是传统,总有张氏老人上门,指着萧红的鼻子痛骂:丢尽了祖宗的脸面。这段时间,萧红的意志消沉,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追求理想,想要进学是错误的么?为自己讨个公道也是错的吗?
萧 红
明明是男人们出尔反尔,或许自己最大的错误便是生为女人!
姑姑同情侄女的遭遇,在她的帮助下,萧红逃出了福昌号屯,直至死亡都再也没有回家。张廷举得知女儿出逃的消息后勃然大怒,宣布将萧红从家谱上划去。从这天起,发妻姜玉兰名下只育有三子,张廼莹这三个字彻底消失。
日后萧红几次三番陷入绝境,也没有再回头,她与父亲本就脆弱的父女关系就此了断。
萧 红
萧红在哈尔滨街头流浪了将近一个月。因为父亲的决绝,其他亲友纵然看她可怜,也只敢接济一两顿,收容她是不肯的。从小富养的萧红没有什么金钱概念,满脑子都被“自由”二字占据,家中逃出来也没有带多少钱。当哈尔滨进入早冬的时候,走投无路的萧红找到了前任未婚夫汪恩甲,被男人带到了东兴顺旅馆同居生活。
情到浓时,汪恩甲答允她会带她去北平继续求学,萧红仿佛找到了寄托,半推半就将身子交给了他。没过多久,萧红发现怀上了汪恩甲的孩子,但承诺的求学却迟迟没有兑现,她情绪越发低沉下来,染上了烟瘾。
哈尔滨东兴顺旅馆
虽然承诺遥不可知,汪恩甲对她倒也不坏,衣食用度都用得是最好的。太平日子过了半年多,一日,汪恩甲对萧红道:“我手中的钱财花用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家去想想办法。”
萧红点头应是,却没想到,汪恩甲此去再也没了消息。
萧 军
旅馆老板立刻翻了脸,说汪恩甲挂了400大洋的债,现在他逃了,债自然而然落在了箫红身上。身怀六甲的女人哪里有那么多钱,她被老板从天字号房撵进了储物间,老板还恶狠狠地道:“如果汪恩甲不回来,就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卖掉抵债!”
陷入绝境的萧红拿起手中的笔写信向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编辑裴馨园求救,文字凄切,动人心脾。萧军、舒群等编辑先后来旅馆看望萧红,他们给她带了一些报纸和食物,至于400个大洋,谁也拿不出来。
1932年,哈尔滨大洪水
1932年的夏天到了,松花江决堤,萧军趁机用一条小船接走了即将临盆的萧红。当二十岁的萧红翻出窗子,投入萧军的怀抱时,她觉得自己奔向新生。
05.心有灵犀一点通
萧军在回忆录中描写两人的初见时写道:“彻夜长谈后,我看到了一个晶透、美好、聪慧、光亮的灵魂。”
萧军原名刘鸿霖,辽宁省锦州市凌海市沈家台镇下碾盘沟村人士。家中贫穷,父母都没有读过什么书,父亲在酒后还常常拿母亲撒气。在萧军7个月大的时候,母亲不堪毒打自杀身亡,萧军年幼失护,与暴力的父亲感情疏远。
萧红与萧军
家里穷,他也没上过几年学,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半大小子的时候怀揣报国梦想跑到吉林参军,却没想到,国民党的军队竟是藏污纳垢之地,给少年满腔热血浇了一大盆冷水。年轻的士兵在现实和梦想之间左突右冲,却找不到一个能够发泄的出路。
这时,萧军遇到了一位“知己”。知己的姓名已经不可考,据说“书香门第”出身,读过不少书,善于写诗。两人一见如故之后,“知己”便拍着胸脯说要教萧军写诗,这彻底引发了萧军的创作欲望。
萧 军
先是诗歌,然后又是新文学,萧军将满腔的热血与抱负诉诸笔端,写出所闻所见,虽然文笔没有那么细腻,但质朴、粗犷的文风却有另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1932年,萧军受《国际协报》编辑裴馨园所托,去探望一个叫做萧红的女子。初次见面,眼前的女人算不上赏心悦目。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孔,虽然年纪不大,但神态却疲惫得好似中年人。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盖不住高高隆起的腹部。
萧红与萧军
聊了几句之后,萧军看到萧红摊在桌子上的文稿,读了几句,口角噙香:“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侠骨,令萧军赶过来,想帮助萧红脱离苦海;柔肠,则让他爱上了眼前这个可怜却才华横溢的女人。
趁着哈尔滨大洪水,萧军一条小船将萧红解救出来,仿佛一位盖世英雄,脚踏七彩祥云来接她,萧红那本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再次活蹦乱跳起来,为了她的大英雄,为了她的太阳。
萧红与萧军
不久后,萧红在医院诞下一个女婴。她连自己也养不活,也不愿留下孩子相互折磨,包起来送给一个富足人家,然后与萧军一起开始全新的、全情投入的、毫无阴霾的生活。
06.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初的那些日子,两人过得十分快乐。
他们身上都没钱,萧红还产后虚弱,萧军靠当家教、撰写文章和借债勉强维持两人生活。萧红则一边将养身体,一边操持家务,尽管以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却也将家里收拾的妥妥当当。
萧红被萧军从东兴顺旅馆救出后在道里公园
1933年10月,萧红与萧军合作出版了小说集《跋涉》。因为其中抗日反清的思想,引起了特务机关的注意,两人被迫离开哈尔滨,去青岛投奔好友舒群。
这是一段非常静谧的时光,两人都曾在文章中提到过他们这时的生活:萧军手里拿着三角琴,边走边弹,萧红跟在他后面,脚步轻快。男人回过头来一笑,换来女人如花笑靥。
萧红与萧军在青岛海边
附近有一家书局,两人根本没钱买书,却总喜欢去逛逛,看看出了什么新书。老板也是个文化人,没有驱赶他们,任由两人翻看,有空的时候还会与他们聊上几句文学、政治。
每当夜阑人静,两人谈起文学,虽然时有争执,更多却是相互鼓励,相互促进,日子过得清苦,却也甜蜜。
萧军的代表作《八月的乡村》在此时完成,而萧红的名作《生死场》也一同孕育而生。新生一代的作家没什么名气,四处奔走,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出版商。在友人孙乐文的建议下,萧军将自己和萧红的稿子一起寄给了当代大文豪鲁迅。
鲁迅先生
鲁迅毫不吝惜对后辈的鼓励和指导,他亲自为两篇文章作序,还建议二人改笔名,于是含“小小红军”之意的二萧就此诞生。
1934年11月,舒群被捕,萧红和萧军离开青岛前往上海。他们见到了鲁迅先生,萧红没想到导师竟然是病瘦到这样不成形的样子。鲁迅不但愿意帮他们出书,将两人介绍给上海文坛的朋友,临别时还给了他们20个大洋度过当前窘境。
鲁迅先生与青年们会谈
《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发表,顿时引起巨大轰动。拿到版税,两人终于不再为生活而发愁,但吃饱穿暖后,感情却出现了问题。
萧军,幼年丧母,跟着暴力的父亲生活。然后又在满是兵痞的军队中打滚,性格暴躁粗疏,很有几分大男子主义的意思。醉酒后,竟然像他的父亲一样,对身边人挥起了拳头。
萧红,情感细腻,心思玲珑,或许是因为前两段感情经历的缘故,她对萧军有一种病态的依恋。她就像是菟丝花一样,依赖萧军而活,只要能汲取一点点温暖,就甘心情愿付出一切。
萧红与许广平在上海
可她孱弱的身体一直无法满足萧军旺盛的欲望,而在情感上,越是纠缠,男人便越抗拒。
有钱之后,萧军开始流连花丛,外面的交际花也好,慕名上门求教的女学生也罢,来者不拒。他甚至在报纸上发表为情人所写的诗歌,令萧红痛苦不已。女人在《苦杯》中写道:往日的爱人,为我遮蔽暴风雨,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让我怎来抵抗?
她抵抗不了,在萧红短暂的人生中除了祖父,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1935年,萧红与萧军在上海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萧军对她诉说了爱意;
在她即将临盆的时候,萧军将她送进医院,强迫医生先给她接生;
在她产后虚弱的时候,是萧军在照顾她,苦苦经营,赚钱养家;
就连她开始动笔写文章,第一篇文字还是萧军帮助她发表的;
当她像一条野狗一样被人围在陋巷即将被打死的时候,是萧军给了她一个家……
她怎么能不爱他?
萧红与萧军
可她也接受不了他,接受不了他四处留情,却怪自己心胸狭隘,爱吃飞醋。口口声声心中最挂住的是自己,却沉醉在其他女人的怀抱;
接受不了他总是一副大男子的样子,自己曾想出去找份工补贴家用,他愤怒地冲自己大喊:“你觉得我养活不起你对吗?”
萧红《生死场》
萧红的心被毒汁泡着,她爱他,爱的如痴如狂,只要想到分手两字,心就疼的如同刀搅。可她也见不得萧军左拥右抱,回来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指责她不贴心不懂得照顾爱人。
舍不得又恨不得,萧红只能远走他乡,试图找到一条道路。
07.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1936年7月,萧红只身东渡日本。
当失望、痛苦、哀怨、愤懑占据了萧红整个生命的时候,她只想远远逃开。
可日本并不是什么“桃花源”,这里是安静的,一到晚上什么声音都没有,接近死寂。越是平静安逸,那些爱恨交织的往事仿佛潮汐一样,扑面而来。
1937年萧红在日本
萧军在她生命中是不可承受之重,是她的拯救者,也是萧红走上文学道路的导师。但他似乎停留在那个时刻,以拯救者自居,希望萧红永远仰视他,追随他,包容他。在萧军的眼中,看不到一个成长后的萧红,不肯承认她独立的人格,不肯将她视作平等相待的妻子。
她找不到出路,心中隐隐约约明白这段感情其实已经走到了尽头。
什么都明白,可就是放不下。
1936年11月19日,她给萧军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其中写道:“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
另一桩沉重的打击接踵而来,萧红走之前和萧军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两人都不要给鲁迅先生写信,先生身体不好,怕他还要拖着病体回复。只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还不等她回国,鲁迅先生便离开了人世。
从左至右:黄源、萧军与萧红
鲁迅去世前曾在给茅盾的信中写道:“萧红一去之后,并未给我一信,通知地址。” 言辞中满是无措和遗憾。
接到鲁迅先生去世的消息,萧红几乎一病不起。亦师亦友的鲁迅先生离开,令萧红整个人都病脱了形,她拖着支离的病骨提前回国,迎接她的只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墓碑。
萧红与萧军在鲁迅先生墓前合影
有人想前来约稿,让萧红写一篇怀念鲁迅的文章,萧红拒绝了。她恳切地道:“本来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这么一想就非常难过。”
一趟日本之行,她依然没能收拾好心情,反倒丢失了重要的导师,人生算是跌到谷底了吧。可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个人情爱又算得了什么呢?当萧红勉强养好身体,与萧军的感情还是没能理出头绪的时候,卢沟桥事变爆发,拉开了全面抗战的序幕。
困于局势,萧红、萧军等人离开上海前往武汉,最后又辗转到了山西临汾。没想到,两人的分歧再次袭来:萧红决心跟随西北战地服务团转移到运城,而萧军则坚持留下来参加抗日军队。
萧红与萧军
萧红无法理解,在她看来,文艺创作者的职责是写出好作品激励更多人投入抗战中来,而不是逞凶斗狠,扛起枪走上前线。而军队出身的萧军,却期待着战斗在一线,亲手将侵略者赶出这片大地。
若是两人肯好好聊开,那就不是萧红与萧军了。争执上头,萧军冲着萧红大喊:“我与你不同,我可不是孱弱的走几步都要喘气的你!”
萧红明白,裂痕是消弭不掉的,在萧军看来,萧红永远不能与他并肩而立。
萧红与萧军
萧军曾说:“萧红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萧红则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
两年后,他们在西安重逢,相顾无言,萧红吐出一句:“我们永远分开吧!”
08.唯一一场婚礼
1937年,萧红在武汉认识了同样出身东北的青年作家端木蕻良。
端木蕻良
彼时萧红与萧军还在一起,因为都是东北老乡,又都是文人,三人相处得非常不错。端木与萧军仿佛磁极的两端,一个粗疏豪放,一个文质彬彬。而且端木并不像萧军那样好胜心强,每每起了争端,都会和风细雨的化解。
如果要问端木蕻良什么时候得到了萧红的好感,大约是他大胆赞美萧红的作品,认为她在文学上的成就已经不输于萧军的时候。对于萧红作品直白的欣赏和鼓励,之前只有鲁迅先生才表达过。
萧红与梅志以及梅志的儿子晓谷
在一直被轻视、被否定的男性世界,承认她的才华并且大声赞美,这对萧红来说非常重要。她感到自己是个值得别人尊重的人,而不是一个跪着服侍丈夫的女人。在萧红与萧军正式分手后,她与端木的感情迅速升温。
1938年4月,萧红与端木到了武汉,5月在武汉举行婚礼。
萧红与端木和其他人在武汉东湖合影
萧红爱端木至深,绝对是个玩笑。与其说爱情,不如说端木是另一根稻草。婚礼上,一个朋友玩笑地要求两人谈谈恋爱经过,萧红说了这样一段话:“刨心掏肝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这种情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建立在另一个人牺牲的婚姻,并不是所谓的爱情,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过上平常百姓式的夫妻生活。可这点微不足道的心愿,在日军全面侵华的时代背景下,几乎不可能实现。
萧红与端木蕻良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萧红与萧军分手后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萧红想堕胎,端木却拦住了她。一方面月份大了,萧红身体不好;另一方面,无论大人是分是合,孩子总是无辜的。婚礼结束几个月后,萧红诞下了一个婴儿,没过几日,婴儿患上疾病夭折了。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如想象中顺遂,萧红性格倔强要强,生产后大约是产后失调,脾气变得很坏。乱世、漂泊、丧子……种种情绪积累在心头,有些产后抑郁也在所难免。端木工作繁忙,对萧红的陪伴不足,这也是两人渐生嫌隙的原因之一。
武汉沦陷
此外,端木与萧军性格大为不同。萧军大男子主义,样样都要自己说了算,而端木则温和柔软,反倒是需要萧红来拿个主意,这令萧红有些无所适从。端木这样的男人,放在今天是尊重女性的好男儿,在那个年代却要被人说上一句软弱、不负责任,事事都要老婆出头。
婚后不久,武汉局势大变,端木和萧红决定前往重庆。只是船票早已经售罄,费足功夫也只买到一张,这也就意味着两人只能有一个先走。谁去谁留?萧红坚持让端木先行,端木同意了,尽管他先行去重庆安排好了一切,却也因“弃妻子先逃”备受诟病。
端木蕻良
婚姻总是如此,如果能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磨合,或许能成就一段举案齐眉的好姻缘。只是,时局斗转,命运任性的将他们推向另一个方向。
09.君埋泉下泥销骨
时间来到了1939年。日军飞机在重庆狂轰乱炸,端木和萧红只能重新选择一个安全的地方生存。端木想去桂林,但萧红执意要去香港,一番争执后,端木选择与她一起前往香港定居。
重庆大轰炸
第一年,两人生活得还算平稳。萧红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著作《呼兰河传》开始在《星岛日版》副刊连载,直到1940年年底连载完毕。
香港的冬天不冷,却有些阴寒。因为长期低烧和咳嗽,萧红到医院检查,果不其然患上肺结核,不得不入院治疗。
萧红《呼兰河传》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九龙陷入战火,医疗资源紧张。端木蕻良和青年作家骆宾基护送萧红从九龙转移到思豪酒店。随着日军炮火临近,萧红感到胸痛、气闷、呼吸困难,被紧急送进香港跑马地养和医院。
1940年的香港
当时的香港一片慌乱,缺医少药。医生诊断萧红患上了气管结瘤,建议她开刀的时候,端木是反对的。他觉得手术风险太高,萧红的身体又不好,如果有个万一……但萧红坚持要做手术,她被呼吸困难搅得夜不能寐,决心遵照“医嘱”尽快手术。端木阻挡无效,眼睁睁看着萧红被推进手术室,不久后就被推出来,而护士手中的手术盘上空无一物。他就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庸医误诊。
日本人统治下的香港
萧红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气管结瘤,或许是心脏方面的毛病,现在业已说不清楚。
萧红在香港
手术后,萧红的伤口无法愈合,引起了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完全无法进食。医生在她喉管中插进一根吸管,时不时用吸痰器为她吸痰,其他就做不了什么了。
端木求爷爷告奶奶,才将萧红转到法国人开的玛丽医院,但为时已晚,因为缺少消炎药,医生一时间束手无策。
骆宾基
一天傍晚,萧红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做出手势要纸笔。她歪歪扭扭在纸上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就这几个字,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陪伴在旁的骆宾基道:“你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萧红摇摇手打断了他,继续吃力地写道:“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随后又昏睡过去。
萧 红
1942年1月21日,日军忽然闯进玛丽医院,宣布军事接管,所有病人都被赶出门。医院的人员帮忙将萧红送到圣提士反女校设立的临时救助站,这里根本算不得医院,没有医疗条件。而市面上的药品全部被管制,端木四处奔走,却弄不到消炎药。
萧红之墓
萧红已经完全无法发出声音了,喉头开口的地方不断涌出黄色的液体。大约是回光返照,萧红又要了纸笔,写下:“鲁迅”、“大海”四字,随即又陷入昏迷。
1月22日上午10点,萧红病逝,享年31岁。
关于萧红的争议很多。
她先后有过四个男人:陆哲舜、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男女关系算不算随便?
她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不是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菟丝花一样,无法独立生活?
有人轻视她、贬低她、也有人同情她,觉得她遇人不淑。
1938年,萧红与丁玲在西安
想要说清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将视线先拉回萧红最尊敬的鲁迅先生身上。
鲁迅先生曾在1923年12月25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演讲,名字叫做《娜拉走后怎样》。
《娜拉》又译作《玩偶之家》,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娜拉的女子勇敢离开傀儡之家的故事。作者易卜生的文字在娜拉离家时戛然而止,没有之后的故事。那么,娜拉走后会怎样?
鲁迅揭示出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说来说去,觉醒的女子需要什么?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鲁迅先生鼓励女子向社会争取经济权,争取更多工作的机会,因为如果没有足够的金钱作为支撑,从家庭出走后,除了堕落,就只能回家。
萧红也是如此,她坚定与父亲家族划清界限,她没有回家,当然也没有“堕落”,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选择投靠“抛弃”她汪恩甲,这无疑是一种妥协。
端木蕻良
再度被汪恩甲抛弃后,还是没有钱没有出路,又投入拯救者萧军的怀抱。分分合合6年,再深情也没有失去自我,最终还是选择分手。而丈夫端木,除了性格绵软一些,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他顶着压力给身怀六甲的萧红一个体面的婚礼,在物质上并未亏欠妻子半分。在萧红死去18年后,他才重新再婚,在民国的薄幸男儿中,已经算得上温厚纯良。
萧红的悲剧在于那个战火纷飞,新旧交替的年代;在于颠沛流离中丧失了健康和青春;作为最早的一代 “娜拉”,她苦苦挣扎着,一面追求解放自我,一面不得不对现实妥协。
萧红曾对好友聂绀弩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我总是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这便是对她一生最好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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