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1449年)无疑是大明王朝的多事之秋。前有英宗皇帝兵败土木堡被俘,后有瓦剌蒙古人围困京师数月。不仅财政支出相当紧张,连人员流动都会被乱局所限制。以至于全国上下皆人心惶惶,许多先前被刻意掩盖的问题纷纷浮出水面。例如在岭南的珠三角地区,就有以黄萧养集团为首的大规模起义。这些叛军的出现绝非一时兴起,背后有相当复杂且深刻的社会、经济因素。后来的失败同样牵涉甚大,对本地区的历史进程造成数百年影响。
黄萧养的培养皿作为古代大一统帝国的天涯海角,以广州为核心的珠三角流域始终处于某种尴尬境地。既不能像长江中下游那般大量产粮,又可以为中央财政提供客观的贸易收入,而且是有效管制南方腹地的理想桥头堡。简而言之,就是如同鸡肋般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
明朝建立后,上述情况受朱元璋个人偏好严重的政策影响,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突出。一方面是海禁管制削弱贸易收入,另一方面又为官员、军户和流放人口提供理想的栖身之所。结果自然是人地矛盾陡然上升,大量尚不具备耕作条件的沙田被提早开垦出来,许多经济价值不高的小型矿藏被集中开采。从而引发环境骤变和人口内卷,进一步加剧区域内的螺旋式萧条。但只要没出现重大纰漏,就不会引起京师朝堂的任何侧目。
黄懋松
作为典型边缘人口的黄萧养正是成长于这么一个相当特殊的环境。其原名懋松,为佛山地区的编户齐民,因父亲黄大纲佃种地主沙田耕作的沙田产出有限,无力交租税,将他送给南海县紫洞乡庄步村萧姓的农民为养子。从小就被送去别人家寄养。成年后,大悟和尚教他习武、学医。因生于黄家长于萧家,故自取名为黄萧养,以示不忘本。成年后因牵涉进地皮纠纷而伤人入狱,索性加盟水上食盐走私团伙,并且再次因暴力拘捕遭官府羁押。由于早年学过医术,在珠三角一代的走私群体中颇有名气,遂联络监狱内的170名同道中人一起跑路。当时恰逢南方各地兵灾不断,英宗皇帝多次讨伐云南麓川土司,顺带激起不同规模的苗人、瑶人叛乱。以至于珠三角沿线的驻军大量外调,形成相当广袤的防务真空区。
正统十三年(1448年)秋季,黄萧养逃会佛山老家,顺带拉起一支万人规模的起义队伍。有的人本为走私食盐的海盗,也有人是偷偷挖掘金银的矿盗,更有失去土地后四处乞讨的流民,全都是苦于经济盘剥的破产者。由于黄萧养早就名声在外,又在越狱过程中抢到一批水师船只和官军武器,很快就吸引到更多人来慕名投奔。他们继续组织队伍训练,同时赶制更多船只、武器,经过长达半年多准备,终于决定向省城广州发起全面进攻。
广州之围正统十四年(1449年)8月,起义军分乘300艘大小船只出动。由于准备充分且熟悉本地情况,很快就将兵力薄弱的明朝官军击败。甚至打造攻城车和云梯,对企图依托各城据守官军实施逐个击破。黄萧养还不忘沿途招揽更多人加盟,最后成功将部下规模扩张至100000左右。
相比之下,明朝官军的处境就非常被动。首先是本省军队被派往广西弹压土司叛变,继而是临省机动力量赶往北京勤王,根本没功夫搭理广州危局。只要由世袭安乡伯的张安出面,率领东拼西凑出的5000人前往阻击。他们的舰队拥有200多艘大船,还配有不少火器,至少从账面上看不弱于来自下游的乌合之众。奈何世袭武官往往专业技能不强,还沾染上酗酒等毛病,在具体指挥方面毫无章法。等到双方在戙船澳相遇,早已因宿醉不省人事,稀里糊涂的掉进水里淹死。
不久,都指挥佥事王清率部由茂名赶往广州增援,企图从珠江下游包抄义军船队。岂料才航行至沙角尾,就被投靠黄萧养的渔民欺骗至浅水区搁浅,本人尚未接战就沦为俘虏。随后被押解到广州城下劝降,因指挥守军的千户钱惠不从而遭就地正法。九月十八日遇到义军船300余艘接战,这位总兵官正在“醉卧舟中”,官军却已大败,到了沙角尾,官军溃散,张安溺水死,王清被生俘、“面缚至城外,使呼城中开门”。当时守城的千户钱惠“立城上,戟手骂清又被移他所,呼如前”。钱惠“援弓、射之”。王清结果被杀。原先义军兵器不足,“至是得火枪等器,其势遂大。”好在省城的护墙较为坚固,还有类似于卫城的据点在高处纵览全局,让平日里习惯于水上突袭的义军非常难受。先前被派往广西的官军,已经奉命从前线返回本地应战。但将领徐瑄非常害怕步王清后尘,始终在半路上磨磨蹭蹭,坐看广州继续在围困中饱受煎熬。
广州示意图
另一方面,黄萧养也积极调整策略,在围攻广州的同时准备抢占更多地盘。他还自封东阳王,将属下的头面人物封侯拜相,似有进一步笼络意味。奈何集团成员多来自珠三角沿海,原先的社会地位普遍低下,与居住内陆的宗族土豪们缺乏共同语言。加之经常为征粮事宜触动对方利益,就在无形中让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彼时的广州城内同样物资匮乏,真正能参与作战士兵数量有限。多亏城外义军忙着和各类地主武装火拼,才无法将精力集中于攻城本身。
十一月,义军造吕公车、云梯攻城,40余日不解,又分兵“转掠乡村”。广东官吏奏报,北京兵部只好敕调广西、江西官军来援。
广西当局也自顾不暇,只好把以前调援广西的广东军徐瑄部队调回应付,可是这位“懦弱患风难事事”的徐瑄磨磨蹭蹭,行动缓慢,有意避战。只有江西方面调了董兴来,十二月正式任命“都督同知董兴充左副总兵官,调遣江西两广官军往广东剿贼。”
在义军围困下的广州先是缺饷,再是缺粮,跟着柴也缺了。当时广州久被围,官军出战总是败阵,于是“禁民出入,樵采绝,而乡民避贼来者拒不纳,多为贼所苦。”
远在北方的京师同样遭瓦剌蒙古人围困。朝中群臣别无他法,只能匆匆祭出景泰帝来稳住局面,并从外省调集重兵勤王。对于遥远的广州危局则采取缓和态度,率先派升任广州巡抚的杨信民前往诏安。之所以会考虑到这种方法,不仅是因为手中无兵可用,也在于认定黄萧养本人却有归降意愿。而且杨信民早有广东地方经验,在民间积累到一定威望,自然被派去充当救火队员。
杨诚
“杨信民,名诚,以字行,浙江新昌人。乡举入国学。宣德时,除工科给事中。”事实上,杨信民在抵达广州后确有平息叛乱的可能。他在危困之中到任,运用他往日的声望,一改先前的全面对抗态度,施行一套软的手法,怀柔招抚。主动打开城门招揽义军士兵,希望同这些父老乡亲们搞好关系。为此还不惜违背资源管制措施,用府库里的财物赠予对方。最后成功与黄萧养建立对话机制,还保证不会搞秋后算账等龌龊行径。杨信民首先“开城门,发仓廪,刻木契给民出入,避贼者悉收保,民若更生。”另外对黄萧养实行劝降。“多方招抚,降者日至。”派人到黄萧养义军营约期对话,信民轻车出城,“隔濠与语,贼党望见欢曰:果杨公也,争罗拜,有泣下者,贼以大鱼献,信民受之不疑。”
这一手颇能收效,黄萧养也抱过归顺朝廷的幻想,本来是官逼民反,只要有生路就不会冒死犯难,何况围城久攻不下,而同时肇庆方面友军吴长能策应攻肇庆失败,牺牲千多人,黄萧养渔民出身,所部以水军为主,要颠覆明朝争天下是力所不逮的。他被杨信民诱降而动摇是可以理解的。可惜,杨信民在最终协议达成前突然暴死,“萧养且降,而都督董兴大军至。贼忽中变。夜有大星陨城外,七日而信民暴疾卒。时景泰元年三月乙卯也。军民聚哭,城中皆缟素。贼闻之,亦泣曰:‘杨公死,吾属无归路矣。’”还有很大几率是遭下毒谋害。即将完成的大和解遂无疾而终。
重拳出击正统十四年(1449年)12月,当杨信民在广州忙于诏安之际,明朝已任命主管京营操练董兴南下。彼时,北京保卫战以瓦剌蒙古人撤退收场,让朝廷腾出手来重拳出击。大批机动部队在江西整装待发,只用4个月不到时间便火速抵达珠三角战场。
相比于此前的几位地方将领,董兴在大规模平叛方面颇有心得,先前刚刚在福建搞定邓茂七义军。现今又如法炮制,准备以精锐的火器部队与骑兵压阵,直接对缺乏陆战经验的黄萧养本部突击。当年4月11日,双方在大洲头遭遇,很快就呈现出一边倒局面。由于长期围困无果,当时的义军内部已心生间隙,基本按原先的小团体分开驻扎。而且即战力多为水贼盗匪,缺乏大规模正面会战经历,故而对突如其来的官军猝不及防。混战中,黄萧养被一发流矢命中落水。虽没有立刻咽气,却被蜂拥而至的官军擒获,押解至北京枭首示众。战争经过见董兴等二次奏报,记述颇详:景泰元年(1450年)五月奏报:“萧养中流矢死,函首诣京师,枭于市,其余伪总兵五府都元帅庆国公曾贡等百余人“俱伏诛。”这是围攻广州义军的失败,但余众在乡间还继续抵抗。六月又奏报,记述更详细:萧养族党屯聚三山及大良堡等处拒守,四月十五,官军进攻三山,义军600余艘接战,官军分兵五哨,旁两哨为左右翼,进抄其后,中三哨直冲贼船,生擒八人,杀溺死者甚众,焚船百余艘,吕公车七辆。十六日至五斗口及北水堡。十八日抵潘村冲鹤金斗。前后遇敌拒战,生擒20余人,斩首300余级,焚船300余艘。
倒是许多地方记载却认定他当场毙命,明显与强调歌功颂德的王朝史官有明显差异。但起义军的崩溃已无可避免,先后被水陆并进的官军屠戮掉10000人主力,余部皆四散而逃。黄萧养的父亲、儿子亦无法幸免,要么被当场阵斩,又或是遭俘虏后处决。
然而,明朝官军的行动不过是刚刚开始。在解除省城广州的围困后,又马不停蹄地杀往佛山等地,誓要将可能参与其中的余党都清除干净。尤其是在临近黄萧养家乡的冲鹤堡、大良堡和三山,依然有数万义军残部及其家眷据守。其中仅在三山一处据点,就有停泊着600多艘大小舰船,背靠营地和攻城车做输死相拼。4月15日,董兴首先拿这里开刀,用数百战舰分5队同步夹击。官军从上游顺流而下,不断释放火器、火船袭击,成功将目标全部焚毁。次日又在冲鹤堡火烧义军船只300艘,将该据点彻底拔除。
最后,轮到地形最利于防守者的大良堡。因其地形倚山濒海,陡峭处还有立栅和烽火台拒守,只能对峙到4月23日才最终下手。最后的义军残部自知没有退路,在激战中表现格外凶狠,一度用雨点般的密集矢石压制住官军气势。甚至搬出缴获来的金属火铳助阵,让水陆两头的官军都叫苦不迭。直至弹药箭矢耗尽,才被身披重甲的明军突入营寨,又经过前后十次反复争夺才败下阵来。许多人因不愿被俘而选择跳水自尽,以至于偌大的据点最后仅30多人遭俘虏。“未几,兴平贼,所过村聚多杀掠。民仰天号曰:‘杨公在,岂使吾曹至是!’”
即便如此,仍旧有首领黄公庞等人突围成功,向南逃往瑶人聚居区躲避。后来还重高举起义旗,与官军周旋17年才被平息。可见这次起义的规模之大、影响力之深远,足以冠绝明朝的整个岭南地区。
值得一提的是,正如福建的邓茂七起义促成英宗允许用白银流通,这场珠三角的黄萧养起义同样有起到正面效果。由于沿海盐场瘫痪和大批编户齐民流亡,明朝只能稍稍降低对岭南地区的经济索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铁面无情。一些人稍后返回故地耕作,亦没有被新到任的县官多加刁难。同时,地方当局为平抑财政亏空,开始对海禁政策产生质疑。因而在数十年后率先搞局部解禁,重新对广大南洋地区敞开贸易之门。
更为讽刺的是,由于明军在镇压起义时的血腥屠戮,原先据有珠三角水域的本地海贼的确人口凋零。但空缺很快被来自潮汕和闽南的其他同行占据,反而将南海之滨的走私贸易做大做强。在黄萧养死后不到百年时间里,他曾经奋战过的地方已遍布香山贼与漳州巨盗,还吸引来林凤、林道乾等享有海外声誉的国际集团。这不得不说是对明朝国策的一种深刻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