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胡同的邪性事儿
"您猜怎么着?老槐树底下又死猫了!"二狗子举着油灯,灯笼纸被夜风撕得哗啦响。七八个街坊围着树根指指点点,月光底下躺着团黑黢黢的毛团,苍蝇嗡嗡绕着转圈。
槐树在胡同口杵了百十年,树干得三个汉子合抱。树皮裂成龟甲纹,树根拱起青砖缝,活像老龙爪子。李木匠眯眼打量树杈:"树冠冲西南歪着,怕是吸了阴气。"
话音未落,东院突然爆发出摔盆砸碗的动静。众人一激灵,二狗子把灯笼往胳肢窝一夹:"准是周婆婆又作妖呢!"
周家四合院檐角耷拉着蛛网,门墩石让尿骚气浸得发黄。五十来岁的周婆婆正叉腰骂街,靛蓝布褂子掖在腰里,露出截发皱的肚皮:"作死的小蹄子!熬个绿豆汤都糊锅!"
儿媳春杏缩在灶台角,怀胎七个月的肚子顶得粗布袄襟紧绷绷。她抹着泪往灶膛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脸上红一块紫一块。
"哭丧呢?"周婆婆抄起火钳子戳灶台,"克死爹娘的白眼狼,进了我周家门还摆丧门星脸!"
春杏捧着隆起的肚子往墙边躲,后腰"咚"地撞上水缸。周婆婆犹嫌不足,唾沫星子飞溅:"当年就不该娶克夫的寡妇!带累我周家风水……"
"周家婶子!"西院刘婶隔着影壁墙喊,"积点口德罢,春杏还怀着……"
"怀的怕是扫把星!"周婆婆把铜锁头砸向影壁,"哐当"吓得刘婶家黄狗狂吠。春杏突然捂住肚子惨叫,下身洇出暗红血迹。

二狗子举着灯笼往树洞照时,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碗口粗的树洞里躺着双红缎绣鞋,鞋尖缀着珍珠流苏,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昨儿还没这个!"李木匠凑近细看,"鞋码小得跟三寸金莲似的。"王寡妇突然尖叫:"鞋头有血!"
众人哄然后退,灯笼乱晃。树影在粉墙上扭曲成妖魔形状,二狗子腿肚子转筋,跌坐在地。这时胡同西口传来铜铃响,个穿藏青长衫的瞎子拄着竹杖摸过来。
"槐树成精索命喽!"王寡妇抖如筛糠,"大师快作法!"
瞎子摸出三枚铜钱扔在地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掐算半晌:"非也,是怨气凝成煞。"竹杖突然指向周家方向,"那院里可有新亡之人?"
春杏的惨叫声恰在此时刺破夜空。周婆婆举着烛台冲出院门,靛蓝头巾歪在一边,烛光映得她颧骨高耸如骷髅。
"都滚!"她挥舞烛台驱赶街坊,"我家媳妇胎位不正,惊着胎神你们赔得起?"瞎子却径直往院里走,竹杖"笃笃"敲青砖。
"婆婆印堂发黑,唇如涂墨。"瞎子在门槛外停步,"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周婆婆啐了口唾沫:"江湖骗子也敢登门?"
瞎子从褡裢摸出符纸:"今夜子时,将此符贴于……"话未说完,春杏房里突然传出婴儿夜啼般的哭声。众人冲进去时,只见春杏直挺挺躺在血泊里,身下被褥浸得能拧出血水。
槐树西边开着家胭脂铺,掌柜的是个二十出头的俏寡妇,唤作柳三娘。她生得柳叶眉杏核眼,走起路来腰肢款摆,可左颊有块铜钱大的红斑,平添三分妖气。
这日晌午,周婆婆攥着银镯子跨进胭脂铺,眼珠子直往柳三娘领口钻:"小娘子,有治雀斑的膏子没?"柳三娘掩嘴笑:"婆婆莫急,我这有宫里的秘方。"

她转身取来青瓷罐,指尖在周婆婆手背划过:"每日用露水调了敷面,保管您返老还童。"周婆婆盯着她胸脯咽唾沫,银子递得比话还快。
当夜周婆婆偷摸在铜镜前抹膏子,月光透过窗纸渗进来,照得她皱纹里泛着青光。镜中忽然映出柳三娘的笑脸,左颊红斑鲜艳欲滴。
"美吗?"镜中人开口说话,周婆婆吓得打翻铜镜。再抬头时,柳三娘竟坐在妆台前,正对着铜镜描画眉眼。
"你……你是人是鬼?"周婆婆蜷进被窝发抖。柳三娘回眸一笑:"自然是来报恩的。"她褪下红缎绣鞋,露出裹过的小脚:"当年婆婆替我收的尸,可还记得?"
周婆婆瞳孔骤缩。三十年前大旱,她确实在槐树洞发现过女尸,顺手扒了绣鞋换钱。柳三娘突然贴近她耳畔:"那些死猫烂狗,都是当年欠我的命……"
春杏头七那日,胡同里飘起纸钱灰。周婆婆请来的神婆在院里又唱又跳,铜铃铛震得房梁落土。二狗子扒着门缝窥视,见周婆婆跪在供桌前烧纸,火苗映出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夜哭郎,夜哭郎,快随娘回家……"神婆突然变调尖声,众人头皮发麻。这时灶房传来"咯咯"鸡叫,周婆婆养的老母鸡扑棱着没头的脖颈,血珠子甩得满墙都是。
"孽畜!"周婆婆操起菜刀,无头鸡却突然腾空而起,直扑神婆面门。神婆惨叫跌倒,符纸撒进火盆,腾起幽蓝火苗。
瞎子不知何时立在院中,竹杖挑起无头鸡:"三魂已失两魂,最后一魂……"他转向周婆婆:"昨夜可曾梦见红绣鞋?"
周婆婆踉跄后退,撞翻供桌。灶膛里突然爆出绿火,照得她影子分成两半。西厢房传来婴儿啼哭,春杏的遗像竟渗出泪珠。

"当年你扒走我的绣鞋,如今该还了。"柳三娘从槐树后转出,红缎鞋尖滴血。周婆婆刚要喊叫,发现喉咙像被棉花堵住。柳三娘抬手抚过她皱巴巴的脸:"婆婆且看看自己模样。"
铜镜不知何时立在当场,周婆婆瞥见镜中老妇满脸溃烂,蛆虫在皱纹里钻动。她疯癫般撕扯脸皮,指甲缝里渗出黑血:"不是我不是我!"
瞎子将符纸按在她额头:"三十年前你盗尸敛财,害得柳氏冤魂不散。如今该偿命了。"周婆婆突然暴起,夺过菜刀乱砍,众人四散奔逃。
当夜槐树精的哭声震得瓦片直响,周婆婆的嚎叫混着铜铃残响。二狗子缩在被窝发抖,听见窗外飘来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月光把槐影投在粉墙上,恍如吊死鬼伸长的舌头……
二狗子被尿憋醒时,正听见胡同里传来骡车响。他隔着窗纸缝往外瞅,月影里七八个黑影抬着红漆棺往槐树去,领头的是瞎眼先生,怀里抱着贴满黄符的夜哭郎陶罐。
"劳驾让让!"二狗子缩回脑袋,听见棺材头冲西南,正对着周家院门。槐树根突然拱起青砖,"咔嚓"裂开道缝,棺材竟自个儿往缝里滑,看得人头皮发麻。
"孽镜台前无好人呐。"瞎子念叨着掏出血馒头,往棺材缝里一塞。霎时阴风骤起,槐叶沙沙作响,像有千百女人在哭。二狗子缩在被窝直画十字,忽见周婆婆赤脚冲出院门,靛蓝布褂子成了条破麻袋。
"还我鞋!还我鞋!"周婆婆披头散发追着棺材跑,脚底踩了炮仗似的啪啪响。街坊们举着火把追出来,见那老槐树裂开的树洞里,竟缓缓探出双红缎绣鞋。
柳三娘从树影里显出形来,左颊红斑艳如滴血牡丹。她冲周婆婆招手:"婆婆来看,您当年扒走的可不止绣鞋。"随着话音,树洞里滚出堆白骨,骷髅头上插着银簪子,正是三十年前周婆婆的物件。
"啊——"周婆婆发出非人惨叫,脸皮簌簌脱落,露出底下烂糟糟的腐肉。众人吓得跌倒,只见腐肉里密密麻麻全是扭动的蛆虫,有的竟长出指甲盖大的蜘蛛腿。

瞎子突然甩出红绳,绳头铜铃震得槐叶簌簌:"柳姑娘!时辰到了!"柳三娘转身对着槐树盈盈下拜,绣鞋尖渗出的血珠凝成符纹,飘向周婆婆眉心。
"咯咯咯——"无头鸡突然窜上房梁,血脖子汩汩往周婆婆身上喷。腥臭的黑血沾哪烂哪,转瞬间周婆婆就成了具行走的骷髅。她踉跄着扑向槐树,树洞里的白骨突然伸出枯爪,拽住她脚踝往洞里拖。
"救……救命……"周婆婆的惨叫混着骨裂声,听得人牙酸。瞎子却拦住要帮忙的街坊:"此乃天谴,不可违逆。"说话间槐树洞渗出朱砂般的汁液,将周婆婆半截身子裹成琥珀。
春杏的遗像突然自燃,纸灰纷纷扬扬落进树洞。柳三娘抚着平坦的小腹叹息:"孩子,看清楚了,这就是贪色害命的下场。"当年她新婚夜被恶霸抢亲,羞愤撞槐而死,如今冤魂不散,专等周婆婆这恶人。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槐树精的哭声停了。瞎子往树洞贴最后道符,符纸竟化作青烟,缭绕成春杏的模样。她冲柳三娘福了福身,转身飘向周家院门。
"且慢。"柳三娘摘下耳坠掷向青烟,"这滴泪送你转世。"青烟凝成婴儿啼哭,飘进瞎子的陶罐。无头鸡突然长出凤头,衔着绣鞋飞向东方。
三天后胡同里摆起流水席,柳三娘坐在槐树底下纳鞋底,左颊红斑淡成桃花色。街坊们端着炸酱面围坐,听瞎子讲古。
"那夜哭郎陶罐里,收着周婆婆的三魂。"瞎子敲着竹杖,"春杏的怨气,柳姑娘的冤魂,还有槐树精的煞气,都在里面炼着呢。"
二狗子吸溜着面条问:"后来呢?"
"后来啊……"瞎子突然指向周家院门。众人回头,见春杏的遗像挂在门框上,底下压着双红缎绣鞋。门框两侧新贴了副对联:

上联:善心如镜照九幽
下联:恶念似火焚三生
横批:孽海回头
柳三娘将新纳的虎头鞋供在遗像前:"妹妹放心,这孩子托生到好人家了。"瞎子摸出铜铃摇三摇,夜哭郎陶罐突然迸裂,里面飘出缕青烟,绕着槐树转了三圈,化作春杏抱着孩子的幻影。
"多谢三娘。"幻影冲柳三娘行礼,"也谢婆婆……"她突然转头盯着周婆婆的宅院。众人这才发现,那院墙不知何时爬满红藤,开着细碎的黄花,形如槐叶。
如今胡同口的槐树愈发葱茏,树根底下埋着块石碑,刻着"孽镜台"三个古篆。二狗子成了义务讲解员,逢人就讲当年事。
"所以说啊,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拍着地砖,"您看这树根,像不像龙爪子攥着把刀?"孩子们在树荫下玩耍,老人们摇着蒲扇纳凉,谁也没注意碑文最后两行小字:
"前尘影事皆成幻
善恶分明警世人"
柳三娘的胭脂铺改卖虎头鞋,瞎子常来化缘。某日雨后,众人见周婆婆的宅院坍塌成土,唯独门框上的绣鞋崭新如初。有胆大的后生想摘,手刚碰到鞋尖,就被槐刺扎得满手血泡。
"该!"王寡妇啐了口唾沫,"当年她扒人绣鞋时,可想过有今日?"

槐树在暮色中沙沙作响,像有无数女子在笑。瞎子拄着竹杖经过,忽然驻足念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
夜风拂过碑文,月光在"孽镜台"三字上流转如泪。胡同里飘来炸酱面的香气,混着虎头鞋上的艾草香,冲散了最后一丝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