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往鞋底磕了磕烟灰,冲西墙根儿啐口唾沫。这刘四自打去年赁下对门院子,整条胡同就没消停过。三十来岁的小白脸,油头粉面惯会哄人,前日刚勾得东头张寡妇送来一筐柴鸡蛋,今儿又不知要祸害哪家妇人。
"二哥!"胡同口晃过巡警李三儿的青布衫,"您可见着刘家媳妇了?"王二眯起眼:"怎的?那骚又惹事了?"李三儿压低嗓子:"昨儿后半夜有人瞧见她在城隍庙后头烧纸钱,嘴里念叨着要找替死鬼呢。"
王二心里咯噔一下。前些日子刘四媳妇确实不对劲,眼窝发青走路打飘,活像戏文里被狐仙附身的角儿。可转念又琢磨,这儿八成是偷汉子心虚,拿鬼神当幌子。正要开口,忽听得刘四在院里嚷嚷:"王二你个绝户的瘸腿货,再敢编排你奶奶,老子拆了你破窝棚!"
打这天起,刘四家的咒骂声里掺了哭腔。王二起更摸黑拉洋车经过刘家门前,常瞥见窗纸上映着两道扭动的影,活似蛇精缠人。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那夜,整条胡同飘着关东糖的甜香,偏刘四媳妇抡着菜刀追出三条街,硬说王二偷了她家供的灶糖。
"天地良心!"王二缩在巡警阁子外头直喊冤,"那婆娘魔怔了,您快瞧瞧去!"李三儿打着哈欠翻白眼:"她男人昨儿在八大胡同包夜,保不齐是得了脏病……"话没说完,东头突然炸开锅。刘四光着膀子冲出院门,手里拎着半截沾血的麻绳。
"要勒死我!"刘四媳妇披头散发地嚎,脖颈上三道紫印子,"他赌钱输了要卖我,我不从就下死手!"胡同里看热闹的婆子们倒抽冷气,王二却盯着刘四脚脖子上的淤青——那分明是女人家指甲掐的。
转年开春,刘四突然转了性。往常三天两头打媳妇,如今倒端茶倒水伺候上了。更邪性的是,这泼辣货竟变得细声细气,大冷天穿旗袍露半截白腿,晃得人眼晕。王二拉车经过刘家,正巧碰见李三儿蹲在墙根儿抽闷烟。
"邪了门了。"巡警往冰面上啐口唾沫,"昨儿刘四媳妇去隆福寺上香,遇见个算命的瞎婆子。您猜怎么着?今儿早起刘四就请了尊送子娘娘像,说是要积德求子。"王二挠挠头:"积德?这孙子前日还抢我车钱……"

话音未落,刘家院门吱呀开了。刘四媳妇扶着门框往外瞅,瞧见王二突然掩嘴笑:"二哥拉完这趟车,可否帮妹子捎带些胭脂?"王二老脸腾地红了,结巴着应了声,蹬车轱辘往东四牌楼奔。暮色里回头望,那旗袍开衩处晃着红绸缎,活像团跳动的火苗。
五月端午,王二拉完夜车往家走。路过城隍庙后身儿的荒园子,忽听得有女人啜泣。月光下只见刘四媳妇跪在野坟前,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娃娃。"虎儿莫怕,娘给你寻了新爹……"她对着墓碑喃喃自语,忽然转头冲王二媚笑,"二哥既来了,何不帮妹子按按肩?"
王二魂飞魄散,撒丫子往家跑。夜半听见砸门声,刘四红着眼珠子在外头吼:"老东西坏我大事!那狐仙奶奶要你家祖孙三代偿命!"王二哆嗦着摸起顶门杠,忽听得胡同西口传来梆子响。
"王二兄弟!"更夫赵老头举着火把,"快瞧巡警阁子外头贴的告示!"王二凑近一瞧,冷汗浸透夹袄——刘四因赌博欠债,昨夜在八大胡同掐死相好,现正悬赏缉拿呢。
七月流火,刘四的案子没了下文。王二夜里不敢出门,总觉着窗根儿底下有女人哭。这日晌午拉车经过隆福寺,见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在摆摊。"这位爷印堂发青,怕是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老道捻须微笑,"往西三十里有个狐仙庙,不妨去烧炷香。"
王二将信将疑,揣着仨铜子儿往西山去。庙里供的狐仙像竟与刘四媳妇有七分像,吓得他磕头如捣蒜。住持老尼姑端来清茶:"施主莫怕,那刘四原该有场血光之灾,幸得狐仙借体消业。只是……"老尼姑忽然压低声音,"那狐仙的买命钱,怕是要着落在施主身上了。"
王二正琢磨话头,忽听得庙外传来熟悉的笑声。刘四媳妇扭着腰肢进来,身后跟着个戴瓜皮帽的矮胖子。王二瞳孔骤缩——那胖子左脸有块青记,分明是刘四赌坊的债主!
"二哥好福气。"刘四媳妇指尖划过王二手背,"狐仙奶奶瞧上您家宅院了,说是要借住九十九日……"话音未落,后山突然炸开惊雷。王二瞥见老道袖中滑出半截黄符,上书"孽畜还不现形",而刘四媳妇的旗袍下,分明露出条毛茸茸的尾巴!
刘四在赌坊后巷钻狗洞逃跑时,月亮正照着西山上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他揣着最后半块银元,深一脚浅一脚往荒坟滩走。前日听赌友说西山有处野庙藏着金菩萨,这会子顾不得了,裤腰里别着攮子直往山上蹽。

"四哥!"冷不丁有女人喊他,刘四浑身激灵,回头却见自家媳妇穿着血红旗袍,倚在槐树底下笑。"虎儿?"刘四腿肚子转筋,"你不是让王二……"话没说完,女人忽然变成白毛,龇着獠牙扑过来。
"孽畜!"刘四抡起攮子乱砍,却见那化作青烟,绕着他打转。眼前忽地闪出无数金元宝,刘四伸手去抓,却捞着满把黄土。再抬头时,四周尽是自家祖宗的墓碑,碑文上赫然刻着"不肖子孙刘四之墓"。
王二正往灶膛添柴火,忽听得砸门声。李三儿青布衫上沾着露水,手里攥着张发黄的纸:"二哥,刘四媳妇招供了。"王二接过供词,见上面画着歪扭的爪印:"民妇张氏,嫁与刘四三载,屡遭毒打。前日城隍庙遇狐仙,许我以命换命……"
"换谁的命?"王二眼皮直跳。李三儿压低嗓子:"刘四原该死在赌坊刀下,狐仙却教他逃往西山。您猜怎么着?那孙子自己跌进猎户设的陷阱,胯骨扎了铁签子,这会子正在药铺哼唧呢。"
八月十五月圆夜,王二跟着李三儿和赵老头往狐仙庙去。张氏跪在神像前,怀里抱着褪色的布娃娃。老道抖开黄符:"此物非狐,乃怨气所化。刘四作恶多端,张氏以血为契,借狐形讨债。"
"虎儿他爹是猎户,死在西山陷阱里。"张氏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得瘆人,"刘四设局骗光我家钱财,逼我嫁他。昨夜狐仙托梦,说该用恶人血祭我儿亡魂。"
王二后颈发凉,想起刘四腿上的淤青。李三儿忽然掀开神像后的暗格,露出堆成小山似的赌债契书。"好个借命换钱!"巡警掏出铜哨子,"刘四拐卖妇孺、逼良为娼的罪证全在这!"
刘四在监狱熬不过半月,伤口溃烂死了。张氏去城隍庙烧了狐仙像,把布娃娃埋在老槐树下。王二拉车经过时,见她穿着月白衫子扫坟,碑前供着新蒸的枣馍。
"二哥,吃碗腊八粥。"张氏递过粗瓷碗,热气里带着枣香,"往后再没狐仙讨债的事,您夜里尽管走夜道。"王二望着她手腕上的淤青,想起开春那夜荒园里的哭声,忽然明白过来——哪有什么狐仙,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女人在坟堆里寻活路。

转年开春,王二家门口挂着艾草,是张氏编的。胡同里新搬来户姓周的人家,当家人是隆福寺的木匠,整日叮叮当当地打家具。某日王二收车,见周木匠媳妇抱着胖小子在槐树下喂奶,那孩子眉眼像极了当年的张氏。
"二哥看什么呢?"李三儿揣着酒壶晃过来,"刘四那宅子要改学堂了,张氏捐了全部积蓄。"王二咂摸一口烧刀子,望着胡同里追逐的孩童们。西墙根儿积雪化了,露出底下新绿的青苔,像极了那年端午,张氏旗袍上绣的缠枝莲。
老辈人说万物有灵,其实灵的是人心。刘四以为能逃过命数,却忘了作恶时埋的每粒祸根;张氏借狐形讨债,何尝不是用最后的清白换丈夫活命?王二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想起老道说的话:"积德行善未必现报,但作恶多端必自毙。"
胡同里的槐树又抽了新芽,嫩生生的枝条探过院墙。王二把铜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听见东头传来孩童念书的朗朗声。忽然就笑了——这世道啊,终究还是邪不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