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一个从未涉足过北方的南方人,陕北只是一个想象。借了电影的镜头和民歌的曲调。
在南方的淫雨里待久了,陕北会成为想要叛逃的地方。它干爽、旷阔、辽远,比南方的烟雨与霉绿更适宜于安放灵魂。
看腻了南方的园林,再去想象陕北的窑洞,审美完全是两样。甚至连死亡也是两样,南方的死亡会当即转世,转成蛆虫和飞蛾,而北方的死亡则是一张兽皮和一挂干肉,接近一种唯物的永恒。
二
陕北人的嘴巴、喉咙、声带和胸腔都是为信天游和兰花花生的。为信天游生的部分朝着天空,为兰花花生的部分对着个人;不管是向天向人,中间都隔着沟壑和黄土塬。
也可以倒过来说,陕北人的声道是在唱信天游和兰花花的过程中形成的、完善的,两者属于绝配。信天游是辽阔土地上的产物,天地间的吆喝与唱播,它的关键发生不在海拔而在旷阔。它不同于青藏高原上藏民的长声和高音。青藏高原海拔极高,人与歌声都要更接近天空,带了佛的特质,同时也较黄土高原滋润,声音里有足够多的电离子。
黄土高原上的心,黄土铸就的心,也不同于南方的心和青藏高原的心,它干裂、饥渴,从来不曾被填满过,就像布满沟壑的黄土高原本身。声音代心表达,就是信天游,就是兰花花。信天游表达存在,渺小的个体在广大的高原上的存在;代表了人,也代表了人以外的其他生命,包括白杨和沙柳。兰花花表达人欲,表达爱,它是想象中的快乐与满足,直接中有缠绵,缠绵中有直接。干烈,且透着火焰的曼妙,有抚爱又不止于抚爱。
陕北人压抑的人欲做了民歌的模子,每个人都是模子,表达就是创作,说唱就是创作。有的喷射,有的弥散,有的流淌,乐曲的形式完全取决于压抑的程度和角度。
三
没有到过陕北北,会觉得陕北南也有那么一点荒凉。陕北南不缺植被,不缺土壤,宜君、黄陵、富县、甘泉和宜川还有森林,但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南方比,还是像缺了什么——缺水域,缺空气的湿度,缺苔藓地衣一类的东西。
陕北南的地表仍是极富生机的,不然生长不出像黄帝手植柏那样古老的树木。五千年的古柏,简直就是神奇。不同年代的人站在手植柏下,几个镜头轮换,五千年光影隐现、日出日落。五千年的古柏至今还在丈量黄土的厚度,测试空气的湿度。厚土也保存下了文明,不是靠了对废墟瓦砾的湮埋,而是靠了黄土养育的世代子民,靠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保存也是活承传。
我伫立在轩辕殿的古柏下,感觉到了古柏施予的吸力。每一棵古柏的背后都有一个非现实的深远如漩涡的场地,亦可以说是一个极高密度的时间场,它深深地将我吸附过去,把我的想象力吸附过去,让我在草坪和水泥地上看见水波一样漫开的夏商周。再看一棵棵古柏,看树身和树枝展现的风和时间的扭力,一点不逊色于改变历史进程的原动力。历朝历代都灰飞烟灭了,这些古柏却活得上好。
从黄陵到洛川到富县和甘泉,看见的地貌都大气磅礴。山原,构成山原的黄土塬和沟壑,足以瞬间把每个人的心胸拓宽。山原可以包容的,你也可以包容;沟壑可以舍弃的,你也可以舍弃。山川没有尽头,天没有尽头,心胸也变得没有尽头。想当年共产党来到这里,心胸即是这样被开拓出来的,喊出了民主自由的口号,而后离开,住进京都,心胸也随之收拢了。
被地貌拓宽的还有审美,宏大的气势浩荡的审美,包括对裸土和干壑的认可,它修正了我南方审美中的细腻、娇艳与润泽。
从崂山原始森林经过,一棵棵并不起眼的树格外打动我,它们质朴的样子酷似从窑洞中走出的陕北人。它们坚实,不招摇,一棵棵都极可靠。木质可靠,美感也可靠,好比陕北妹子,不需要衣饰来装扮。或许崂山原始森林是一片古森林,陕北北和陕北东的古森林都在地质变迁中变成了煤炭和石油,它却幸存了下来。
延安以北是最典型的黄土高原,但还算不上荒原。比起陕北南,荒是多了点。陕北南的荒还仅仅是在黄土与空气的湿度上,而陕北北的荒落实到了地表,落实到了裸土和单调的颜色。冬天成雪原,是另一种荒。我看见的是五月绿色点缀的荒,白杨树、榆树、柳树,绿极为有限——覆盖面有限,色度有限;再大的树再多的枝叶,也达不到南方的淫绿。绿灰灰的,透出艰难。绿树灰灰的,更多的山原和耕地也灰灰的,河谷也灰灰的,成片的灰调和各处映衬的灰调贴着地表,在天光中弥散着一种悲苦,即是北方题材的油画中常见的那种悲苦。
悲是调子,苦是空气和柳叶与白杨树皮的味道,不是生活。生活,无论在窑洞里的热炕头还是在窑洞外的莜麦地里都是美的,却也是淡而无味的。
从延安到横山,回程从靖边到延安,目睹的都是这样的悲苦。它是安静的,甚至是寂寥的,时而在浑圆的黄土塬,时而在兀立的长着稀疏的白杨树的黄土崖,时而在开阔的有序地生长着老柳树的河谷……即使在阳光灿烂的上午也看得见,像一群麻雀。这灰调是文学的热炕头,已经产生过杰作。古老的陕北民歌也是由这灰调孵出,一声兰花花,一声信天游,再干烈亮净的阳光里也有层布。这布是过不去的人性。黄土里过不去,热炕头过不去,干烈的日照下更是过不去。怎么滤,都滤不掉压抑。
四
过了靖边,过了横山进入榆林,海拔高了,地貌变了,由黄土高原又上了个台阶,到了内蒙古高原的边缘。
黄土塬、黄土坡和纵深的沟壑没了,耕地也没了,铺开的是一望无涯的荒野——只能表述为“荒野”,说“旷野”并不恰当。荒是贫瘠,是植被给人的稀疏感,是沙化,但还没落到戈壁荒漠的境地。在河西走廊和嘉峪关外看见的戈壁寸草不生。戈壁透出的荒是火星般的空无与死寂,是燃烧的、蒸腾的。黄土高原与内蒙古高原过渡带上的荒是携带了生命表征的,绿与裸土裸沙的灰与黄色交错,生命与死寂参半,它是一个生态进程,也是一个时间进程,呈现的局面是人类活动的结果。地质变迁发生在有人类活动之前很久。人就像上天的棋子,或者宇宙中的星流,任命运推演。上天不接触大地,不接触空气与生生死死,不接触草原与沙漠,上天让人来接触,把人推到一个不可逆转的进程当中。
荒在沙化的地表呈现为块状,在植被的茎叶则呈现为黯淡,在绿色中呈现为枯萎与黄斑。我在下午四点遭遇的沙暴中看见了荒的暴力,它从黑云流泻到百米开外的旷野,卷起沙砾击打着已经扎稳根的绿化树,击打着我们乘坐的大巴车的窗玻璃。
旷野里没有一个人,黑云神出鬼没不按规矩出牌,这大地的荒忽东忽西,叫我们这些从南方来的人摸不到方向。
左手边再远些就是内蒙古高原。汽车停在灰惨惨的高速公路上,四野茫茫。下午四点,时间完全不同于它在南方的状态,它干燥,弥漫着沙尘,铺展得很开,不再是停留在岷山深腹的样子。下午四点,即使坐在汽车里,即使有高速公路穿过,我感觉中的时间也是很接近原生的,它的样子、形体,它的味道,它的柔软度,都像是秦汉时候的。如果出现一个人或者一队人在旷野里,那这旷野就是《史记》,这个人和这一队人穿越的就是司马迁在某一刻捕捉到的某个东方史的截面。
我不知道人在这样的地表活得怎么样。如果他们没有选择,没有选择深入到了基因,那么他们的感觉便会如同我们所有的人各自在这颗星球不同地表的生存感。就像我们无法选择父母一样,我们有爱有恨,只能认命。不过,我注意到了那些植物,白杨和沙柳,种类单一的草,以及人工栽种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它们活得极艰难,顽强到了每一片小叶每一个短枝。每一片小叶都是紧咬的牙齿,每一个短枝都是紧握的拳头。
五
榆林的早上,五月,不到五点天已大亮。起床煮咖啡,点一支烟。平生第一次在北纬36度东经107度上醒来,没有天桥让我从窗户直接去到荒野,我只好请出内米·洛夫斯基来读。我把她带到了陕北。她不知道这个地方。我读她,会觉得离陕北特别远。她把我带去了。她的小说是个坑,读不了几页就会掉进坑里;或者是一座桥,边读边走过桥,去了东欧平原,去了塞纳河畔。不只是两个洲两种地理,更是两种迥异的审美。临窗朗读她的《星期天》,我感觉到了中间千万里的空。我不曾探究过从内蒙古高原到多瑙河、到涅瓦河的地理宽度,所以无法填补当中的空;想必只有成吉思汗知道这一切,他的想象力,他的征服欲,他的跑得比火车轮子还要快的马蹄,它们清楚榆林与欧洲的距离,清楚鄂尔多斯第二台地与内米·洛夫斯基的距离。
其实,昨天傍晚一到我就看见,榆林这座城已经很现代化了。高楼,马路,豪车,酒店,烟囱……很西化的自助餐,电梯的速度,红酒的味道,酒店的咖啡杯和床单的洁净程度……倘若你只呆在酒店,不走到城外的旷野里去,你压根儿感觉不到城市与大地的反差。荒野中的现代化,有着贫瘠甚至沙化背景的现代化,这几乎就是现代文明的特质,也只有现代文明才可以呈现这样的面貌。我很享受,喝着咖啡,读内米,发出北京话的声音,照在经一夜过滤干干净净的晨曦里。无意间撩开窗纱,看看晨曦,它的中央有着粉色和桃红色。我不敢肯定是它固有的,还是我从内米小说中的人物身上带去的。
神木也是这样一座现代化的城。它的河枯败得不成样子了,但城很气派,很坚实。我不知道城里的文化如何,软性的由人性引发的审美如何,想必还是空缺吧。今天很多城都是这样,现代化只是它的外观,只是它工业、商业的部分。文化没有到位,文明还停留在野蛮阶段,现代化仅仅是强行插入的贵金属。它结合的文明都是周边农业的,比如信天游和兰花花,比如唯物的价值观。写诗的塞北最能代表这座现代化城里软性的东西。他能说会道,民歌唱得好极了,脑壳也好使极了,但这些都不关乎真的现代性;真的现代性里应该有焦虑,有危机感。我知道他的油滑是苦难炸出的,但却没有提炼出真正有价值的精神,比如独立、自由与普遍的人性关怀。一座荒野中的现代城,房价高到一万多每平,可以想象这座城里人的生活。
陕北高原上的现代城不可能来自农业与自由贸易,也不可能来自畜牧业,是黄土下面的煤炭和石油垒起了这些城。它们是淘金的地方,跟农牧业关系不大。榆林、神木的富裕程度是我们这些说起也算富裕的南方人不敢想象的。黄土下面就是黑金子,就是液态金子,有的地方徒手便可以挖出煤炭。然而,这些黑金子对于一个牧羊人或者种地的人,意味着什么?
旅行大巴开进神木工业园,看着工业园区一根根画了彩圈的烟囱把乳白的烟雾吐进碧蓝的天空,我感觉到了一种悲剧的极端的美。细长的画上彩圈的烟囱很美,蓝天很美,烟囱与蓝天的搭配很美,烟囱吐出的烟雾慢悠悠弥散很美……但在美的背后,我想到的是原本就极其脆弱的生态,以及生存艰难的土著民。
传说神木是两棵唐松。那是过去,开采煤炭之后,“神木”的意义被提升到了亿万年前。它或许是榆林,是白杨林,或许是松林。神木被埋到地下,沤成了煤。
在清晨还不怎么干烈的光照中由神木县城去店塔,一路看见的是黄土丘陵上的河谷景象。不缺植被,缺的是南方植被的碧绿。稀疏的绿,艰难的绿,永远是神木展现给我的审美背景。店塔的绿树较县城多出很多,但却不是原始生态,而是煤矿花大价钱人工种植的。人工的绿,工业的绿,总不能让我产生好感,它们有种明显的作态,排场大,根扎得不深,草坪也好,绿化树也好,总是给人一种吊不上气的感觉。
由店塔去红碱淖,汽车行驶在黄土高原与内蒙古高原结合部。汽车一直向西、向西北,我却生出错觉,感觉是向东、向东北,我甚至想象着眼前马上会展开的晋北风光,展现的黄河。黄土高原,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丘峦,即使隔着车窗视线也很好,能见度极高,可以看见天地的尽头。尽头也是起伏不大的丘峦,丘峦的弧线把天际线变得弯弯曲曲。在岷山中,我不曾有过这样辽远的视线,不曾看见过这么广大的天地。在川西坝子也不曾看见过。广大辽远,但并不是田畴河流,也不是果林湖泊,而是干干的黄土荒原。水干涸之后,线条又被风修改过。稀疏的浅浅的草,罕见的灌木和白杨树,不见有更多生气。
那一刻,我感觉内心、身体,隐隐地被震撼,裂开一条口子,裂开无数条口子,无数条缝隙,颤栗,之后慢慢吐出氤氲。我身体的内壁生出纵横的沟壑,生出一座座黄土塬,疼痛,随后慢慢熄灭。这片高原距离现代城也就是几十公里,但在我的感觉与审美中却是相隔洪荒。我知道这硌肉的疼痛是时间的洗礼。朔风加上黄河水,还有冷兵器的杀戮。
午后一点,阳光烈焰,静静燃烧,没有风沙,洪荒寂然,这样的时刻是从侏罗纪传真过来的,没有丝毫信息流失。
六
我看见的靖边是风沙滩地貌。由黄蒿界往北,穿过四五十公里梁峁涧地貌,便是风沙滩。风沙滩不适宜于人居,却有人世代居住。风沙滩适宜于审美,你站在高地朝北眺望,视线一寸寸北移,眼睛捕捉到的不是沙柳、白杨和野草灌木,而是有着天地本来弧度的时间。坦荡、广阔,农耕文明到此为止,一直往北就是毛乌素沙漠,就是贝加尔湖,都是游牧民族的天地。
白城则村有匈奴人的统万城遗址。站在遗址上往北看,耳畔便自然会响起马蹄声。匈奴人的长发飘逸,面堂俊朗,骑马犹如乘时光之车。很多年,从历史的起点到历史的卡卡角角到历史的褶皱,靖边都是中原人与北方游牧民族交战的地方。战时交生死战,和平时交文化战。风过之后,耳边是一阵阵的喧嚣声;一座都城(下城子、上城子和边城子)六百年,可以想见生生死死的方方面面。匈奴人败走,中原人进驻;中原人败走,党项人进驻;党项人败走,宋太宗迁民毁城。
我注意到统万城遗址有一种花,粉红带白,每一朵花都由十个以上的花瓣簇拥构成。匈奴人时代这花一定也开,被男女采进城表达爱情。今天它照开,爬在沙地上,静默地表述着我们不曾注意的时光,也表述着过往中逝去的美好,包括丰盛的水草、肥美的牛羊和那一曲茨勒歌。
从统万城回靖边,一路又看见农耕。农耕地和村落。人还是那么渺小,窑洞和泥巴房子还是那么不起眼。孤立的被圈围的学校,简简单单,国旗升在旗杆的顶端。用废砖头面的篮球场,黑风臊脸像是在赌气的白杨木篮板。不见学生。纵向和横向的防护林,晚风吹翻起白肚皮的白杨树,不好看,也未得到自由生长,但有种骄傲,有种不凡的精神,好像在说:“你看,我可不同于你们南方的树,我生长在沙滩,可以一年不喝一口雨,我扎根的深度,你们想象不到!”耕地中一棵棵柳树,已经很老了,树干粗壮,树干都被砍成一个桩,桩上再发出枝条。枝条长得婆娑、茂盛。我注意到这些柳树,思量着,明白为什么要把它们砍成桩。这里缺水,砍成桩有利于扎根,更耐旱;桩上每年长出的枝条,正好砍下作烧柴。
环境造人,环境也造文明。人总是依赖地理,不同地理逼着居民创造不同的文明,只有符合一个地方的自然的文明才可能拯救这个地方的人。人定胜天是妄言,也是危言。
在月黑中歇脚无定河畔的靖边城。它的现代化只呈现给我们路灯照见的很小的一部分。像榆林、神木一样,靖边也是座能源城,现代化也是能源现代化,不关乎文化。文化也不是千百年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融合的那种传统,而是在唯物拜金的观念冲击下碎裂、奔溃的流冰流沙。金钱扶持不了信仰与美,人性只能从确认人的价值、从自然美的属性获得滋养。
康若文琴说靖边的晚宴是这一行最有特色最丰盛的。她的话让我想起了纳税人,并像暗箭一样伤到我。我们这一行走马观花,吃住都由各地政府接待。我们去的都是风景区和国营厂矿,没有机会走进窑洞和泥巴房子去接触农人,去吃他们的盘中餐,去睡他们的炕。离席时桌上的碗盘里剩下很多美味的菜肴,这让我羞愧难当。每一地的晚宴都是佳肴美酒伴歌舞,靖边也不例外,它是文化延伸至日常生活最粗俗的部分,因为镀了政治的金,也是最不真实的。
夜深了,起风了,我总会去想风沙滩杨树林窑洞中的人,他们睡得可踏实?他们的子女在身边还是在外地?夜风刮起沙尘,栅栏里的羊是否慌乱?还有那些念书的娃,他们正发育的身体,他们从课本里萌生的理想,是否还是信天游和兰花花的原唱?
包茂高速、青兰高速、青银高速、榆商高速纵横陕北,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陕北。然而,外来者不理解陕北;除非在黄土高原上住上三代,否则你不可能理解陕北。那些钻石油的,挖煤的,建化工厂的,做房地产的……不可能理解陕北。他们把陕北话说得惟妙惟肖,把陕北民歌唱的跟原唱一样,也还是模仿。那些搞革命的,一住七、八年十几年,就是和原著民通吃同住同劳动,他们也不可能理解陕北,陕北只是他们的根据地。那些当知青的,住上三年五年便跑了,更不可能理解陕北……不是陕北人——陕北原著民,你就不可能懂得陕北,你没有根扎进黄土、扎进风沙滩;不只是扎点须根、毛毛根,是要扎下主根、大根,几百年不离开,几千年不死。
只有风沙滩泥巴房子里的原著民理解陕北,只有黄土塬窑洞中的老陕北理解陕北,他们从未听说他们另有故乡,他们相信他们就是上天用他们脚下的黄土捏的。能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骨头,理解自己的饥渴,理解自己唱信天游时的宽阔和唱兰花花的酸楚,就理解了陕北。他们就是陕北,他们是陕北生命最本真的部分,就像那些沙柳,那些白杨树。
靖边文人霍竹山,高大威猛,相貌堂堂,在西安的酒桌上初见就“电”到了我。他条脸,面色红润、粗粝,马鬃般的披发带一点深棕,眼珠子带蓝。陕西人叫他“最后一个匈奴”。延安作家史小溪在电话里告诉我,霍竹山就是个匈奴人,尽管五十六个民族里并没有匈奴一族。行程中这个“匈奴人”坐我后两排,我看不见他的披发碧眼,却听得见他的声音。他说陕北话,他的声音厚重,有种万马齐喑的轰鸣。他保留了匈奴人的特征,威猛只在外形。他就像他的祖先遗留下的一个酒瓮,还看得出早先的格,里面装的已是汉人今天的东西。
霍竹山是原著民,他当然理解陕北,他就是陕北一白杨。他随便说一句话,就说到了陕北的心窝窝,说到了陕北的疼。无需去懂话的意思,只听声音,陕北的风,陕北的蓝天,陕北的地貌,就都在耳膜里了。甚至比陕北更早,早到了周秦。
七
城市在哪里都是一个样子,凸现在地表,像一块伤疤。人群簇拥,欲望流溢,藏污纳垢。
城市把生最大化集中,把物质和享乐最大化集中。只有郊外的殡仪馆能够震慑住城市的欲望,震慑住生的不死的假象。
榆林、神木、靖边和延安在卫星地图上的处境,较之南方城市多了一层悲怆。南方城市跟周边欣欣向荣的景象相对融洽,茂盛的植被和绿尚可遮蔽、掩饰城市不协调的现代性,尚可让城市柔美一点。丰沛的降水和潮湿的空气可以让城市内部生出青苔与水葵,与城外的乡村呼应。陕北的城市是孤立的,现代性与物欲都是孤立的,它们跟周围环境有着强烈的硌人的反差。
我不曾去考察陕北人与城市的关系,比如霍竹山进城,史小溪由一个乡下娃变成一个城里作家,他们是否比一个南方人进城要更难——更难适应,他们是把更多的乡下的东西带到城里还是更多舍弃?如果把更多的黄土的东西带进城,是否会排斥外来的现代性?我更倾向于认为今天城市的现代性多是物质的、科技的,而城市的内心远没达到现代;但城市的内心也不是乡村的,而是一种乡村的东西掺了工业添加剂催化发酵后的状态。有毒,危险,却又依赖。
与广大的乡野比较,城市还是很小的,但我断定它们正在扩散为这颗星球上的毒瘤。
陕北的乡野广大,地厚天阔,人与房舍都显得很小,窑洞也小。树稀少,再高大的白杨也显得矮小。人在旷野劳作,很容易被忽略,或者被当作吓唬鸟兽的假人。在去统万城的县道上,陕南作家王小云就把一个戴着面巾在沙地里劳作的农妇当成了稻草人。陕北提供给人的空间相对平面化,不像南方有山脉、河流、湖泊、森林标识,人与房舍在大地上的比例很小。颜色也显单调,绿又少又稀疏,且显得黯淡,裸土裸沙更是灰暗荒凉,人在这样的背景中得不到衬托。个人得不到凸现,房舍、村落也得不到凸现,历史乃至文明都小、都得不到凸现。
死亡也得不到凸现。土地和空气干燥,死尸不宜腐臭,死亡不如南方恐怖。死亡在干燥的黄土和沙漠里,渺小如一棵白杨树的枯枝。南方的空间是局部的、具体的,它由每一件具象的东西标识出来,比如山坡、树木、河谷、岩崖,它的天空有时只现一绺,死在这里很大,一具死尸腐烂发臭,整个溪谷都闻得见。
在靖边与安塞交界的乡野,我对陕北这种人与大地的关系感觉最明显。人,以及住人的窑洞、房舍,以及白地上突兀地展开一面国旗的学校,清晰又渺小,它们不是站立在地上,而是贴在地面。感觉中,它们的历史也是这样,文明也是这样,不是南方常见的耸立、矗立,而是呈现坍塌、湮没的状态。
八
延安无记。在午前的烈日与高温中,延安有种烦躁的情绪。延河几次出现在视线里,被各地作家隐喻、打趣。我对延安的感受,已在第一次访问时释放了,有《延安硌人的浪漫与真实》三千言记。
延安有自己的历史,只是被猩红遮蔽了。猩红像一卷封口胶,封住了通往历史的巷子。它也像地膜,把黄土的颜色都改变了。不过,这也符合物理学的镜像成焦原理,等距离拉大到足够远,便不会再这么醒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