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辈的手艺恐怕要失传了。他是孙五辈的大哥,苦城县有名的刽子手,在闹捻子那年,他一上午斩杀过十八颗好汉的人头,而且是一刀毙命,刀不卷刃,人倒后才出血的,令人叹为观止。可如今他老了,他的弟侄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干这活儿。孙大辈悲叹着世风日下,刽子手这活,可是代表朝廷的,执行的是国法。然而,他的弟侄们却不这样认为,一个个宁肯穷着,也不愿意接受这位孙家老大的活计。虽然他们都知道,孙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要仰赖这位孙老大。
孙老大取出好几年都没有发市的鬼头大刀,认真的打磨了一番,扛着它,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街上的人立马便轰动了起来,看来,大牢里任也寿、石楠渡,还有那个李结实被开刀问斩的日子不远了。已经五年了,他们没有看到过孙老大的刀发市了,看来,今年秋天,又有好戏看了。众人奔走相告着,议论着,数算着日子。这几年,不是苦城县教化好,没人犯罪了,而是巴大人、纪大人都是好人,有一颗善良的心,专一周全人的性命。当然也有几个被判了死刑的,可惜早早地死在水牢里了,留给大伙诸多遗憾。今年,可不比以往了,据柴德金他们说,任也寿他们三个,在里面并没有受什么苦,二位大人也没有把他们放进死牢,而且一直关照着他们在狱中的生活,那两位妖人,这几天,在里面还有说有笑呢,看来,死在狱中的可能性不大了。这场大戏,肯定不能错过的。
学习班在不了了之中了之了,黉学里又响起朗朗的读书声,田鸿儒唾沫依旧喷洒着,摇头晃脑地给学生讲解着经典,讲解着文章的破题转题要领,纪文学的文章,照样成了教学范本,被学生们传抄着。拥护维新犯了错误的几个学生,最后被巴大人的善良一笔勾销了,但却被黉学开除了,也算是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用巴大人的话说:“他们都是良善人家的孩子,只不过受了妖人石楠渡的教唆,以致失足,衙门本着劝其从善、教化民众、拯救灵魂出发,免了对他们的追责,是希望他们能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开除黉学,是对他们象征性的惩戒,其实,自己从内心里也是不忍的,希望孩子们和家长能够理解他肩头的压力和内心的苦衷。”说这话时,巴大人当众掉泪了,好几个人也哭了。田银根内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可惜老子那颗金头了。
“教谕大人,不,大姑父,今天给你送两个生员,都是爹娘在开封府做生意的外地人。这位瘦点的叫杜明远,这位壮实点的叫刁志诚,二位同学,过来见过教谕大人。”纪文庸坐在教谕衙门的大堂内,给田鸿儒介绍着新来的学生。那两个孩子也连忙给田鸿儒施了恩师礼节,又拜了拜挂在衙门里的孔圣人像,田鸿儒连连夸着两个孩子懂事,又喊过纪文学来,给他们安排食宿去了。
纪文学前脚还没有出门,田鸿儒问道:“文庸,这两个孩子,不是我们苦城的,我们黉学,可没有这种先例啊,这费用怎么办?”田鸿儒没有再说下去,他相信,纪文庸会听明白的。纪文庸笑道:“大姑父,这两个学生,可是巴大人安排的,费用什么的,自然由衙门出,这个你但可放心,而且他们的父母,还给你老送来有孝敬银两呢,请你老收下。”说着,递过来两张银票,田鸿儒推脱间,已经看到,各五十两。也就笑了笑,收下了。
被判处了三年流刑的皮洞之上路了,他被流放到了信阳州,田鸿儒并没有来给他送行,倒是纪文庸和白千秋,给他端了三碗壮行酒,又各送了五两银子,还一再交代两个解差一路上好生照应。田鸿莲带着儿子皮铜蛋给他送了几身旧衣裳,几张干饼子,皮洞之知道,她们真的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了。皮洞之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看了看天上一行大雁,回转过头,对着纪文庸又施一礼,说道:“纪大人,三年之后再见。”说完,走了。
望着远去的皮洞之,纪文庸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老皮啊,或许到死也读不懂一个字,人。”同来送行的悟觉大师笑了,说道:“纪大人,应该是两个字,人心。”纪文庸点了点头,又向悟觉大师施了一礼,这个花和尚,还是挺有水平的,他居然看清了眼前身后事,他的预言,全部实现了。
田承业这小子,虽然有点跛脚,可并不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如今,他俨然已经成了师傅,瑞克先生就坐在东风煤矿的渣山下,看着田承业像模像样地指挥着工人们安装着机器,有几个机械厂来的工人师傅,正在安装着线路,田承业走了过去,说道:“不行,不行,他们这个矿,坡度和千秋煤业不同,你们这样放线路,会烧毁机器的。”有一个工人,似乎是领头的技术员,想了想,连连向田承业道着歉,开始改变着线路组装的方案。瑞克先生吹了一下口哨,调皮地向田承业树起了大拇指。
白耀宗却被老爹关进了千秋煤业的账房,一笔笔记载着往来账目,账户里的老先生仔细而认真地盘查着他经手的账本,笑了,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将来肯定是个好账房先生。黄苟信走了进来,说道:“少爷,你要是有空,把那几十亩的账给过一下吧,还有,阿寺那边,又转过来好几十亩,我这老眼昏花的,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你说,这……”黄苟信没有再说下去,白耀宗也连忙过来,搀扶起这位举人的大伯,向外走去,黄苟信嘴里说着:“少爷,使不得,使不得。”
盼望着开刀问斩的孙老大和苦城的人们再一次失望了,这一次,巴大人和纪大人再一次法外开恩,判处李结实过失杀人,终身流放边疆为奴,不得赦免。维新妖人任也寿、杀人奸尸犯石楠渡死刑,本当斩首示众,然念其二人皆有功名,改判为绞刑处死。至于什么是绞刑,苦城的人们没有看到,据柴德金说,他们是被勒死的,人们遗憾着,猜疑着,是不是如同戏言里的赐给他们三尺白绫,让他们自缢身亡了,真便宜了这两个妖人。
孙大辈老了,腰也弯了下去,他把他那口鬼头刀恭恭敬敬地收藏了起来,再也不提当年的威风了,法海寺里,常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纪文论还是找到了纪文庸,虽然没有说话,纪文庸也知道他想说什么,看了一眼大哥渴望的眼神,纪文庸说道:“放心吧,德彪没事,他走了另一条路,一条有大出息的路,用不了几年,就会回来的。”纪文论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石俊妮出发了,目的地是武昌老家,任务是安置她的旧主人兄妹的骨灰。三儿子纪文庸给他的三娘石俊妮租了辆车子,拉上两个精致的坛子,一个里面装的是石楠渡的骨灰,一个里面装的是石楠香的骨灰,纪文德和纪文庸他们打了声招呼,白玉娟向石俊妮挥了挥手,车子便出发了,远处,喊起一阵阵马铃声,渐行渐远了。
天凉了,秋风起了,有几朵云彩,聚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