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蔡雅玲从未觉得艺术小众。
艺术落在她身上,就不单单是一个有关艺术家的故事,而是一个敏感、传统的女性如何找到自己的表达路径的故事。
为生育剪掉头发这件事,不是每一位母亲都肯做的。
蔡雅玲自认为是个传统的山西女性,长辈都说怀孕之前得把头发剪下来,那就剪吧。她找来一块白色的确良布,将头发一根一根慢慢缝进布里。
每天缝上几圈,注入一点情感,一点担忧,或者一点痛苦,好像在度过那段饱受苦难的时光,好像把时间缝在布上。
《2012年8月21日》
材质:头发、的确良布
年代:2014
那是2012年的蔡雅玲,从艺术家辗转成为母亲,投身家庭变得天经地义。因为“老大”的降临,她开始思考什么是更自由的生活,她想到了艺术,赶忙打捞自己。
创作十年,她一直是个“自然人”。碰见纸巾遇水凸起的表面,风一吹便往两边摆的树梢,她都觉得这是身体的一部分。
她着迷生活中每个微妙的演化,如同着迷艺术在宏大命题里的跋涉。
生命未知的时间里,她想继续成为艺术家。
《异物》
材质:纸巾
年份:2011年
01
曾经向往的女性剧本
被生活填满生活
土生土长在山西,质朴的风土完整保留在蔡雅玲身上。她说话轻轻柔柔的,温吞也实在。每一次短暂的停顿,自然生发出秋水煮春风的归去感。
这样的节奏一直持续到她聊起山西女人的传统。“从小我就认为,女性应该是顺服的。”
记忆里,山西女性有一切贤良淑德的美好品格。她们甘心用手做工,黎明便提着蒸笼起身,忙于招待来客。她们观察家务的进度,并不吃闲饭……为整个小家忙忙碌碌,把自己放在最后。
在成为别人的妻子之前,蔡雅玲从未想过要在性别上用力。
蔡雅玲
从中央美院毕业那年,她出现在大大小小的个展中,奖项抱回不少,名声传得够远。人们口中谈论“艺术家蔡雅玲”的几率,远超过后来的——“母亲蔡雅玲”。
人生的高光时刻,她果断选择投身婚姻,再没有举办任何个展,几近消失在公众视野中。
她目睹过父母的爱情,童年时的理想环境填补了她对婚姻的全部幻想:爱是恒定的,你拥抱我,我也会拥抱你,我们有情有义,总有办法负重前行。
可当生活的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她完全来不及准备。
《秘密》
材质:综合材料
年份:2016年
怀着“老大”那会儿,她的身体因为怀孕胖了30多斤,眼看即将临产,肚子里的宝宝开始不稳定,医生给出“保胎”方案:卧床一月。
“整整一个月,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只是躺着。”不能下地,不能工作,连大声说话都被禁止,担心动了胎气。母亲对肚子里生命即将降生的期盼,并没能超越身体发出的疼痛信号。
空气中药物的气味划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也切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她面容憔悴,一度认不清镜子里的自己,试着努力逃离眼前这个幽暗的岩洞——子宫。
《2012年8月21日》
材质:头发、的确良布
年代:2014
在经历剧烈的变形与挤压后,这个被称作“生命源头”的地方,孕育了太多希望与神迹,也赋予自己全新的身份。
可蔡雅玲觉得,她被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笼罩住了,需要暂时“逃离”,需要挣脱,“我要重新创作,来伴我度过这段时光。”
她剪下这些象征新生的头发,一根根打圈缝到白色的确良布上,发丝向外扩张,焦虑的情绪得到赦免。临近待产期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有点孤注一掷,试图让自己接近一个支点。
这件创作长达两年的作品,陪她经历了“生产”与“哺乳”,见证了女孩成为母亲的全过程。
在此之后要如何投身家庭,她有过心理准备,这个逐渐贴近角色的深度是慢慢累加的。
蔡雅玲
图源-Kering跃动她影
摄影师-梅国瑾
很长一段时间,蔡雅玲不再办展,没有邀请,更无奖项。她认真履行母亲的身份,喂奶、哄睡、接送上下学,长久神经紧绷的状态,令她有点透不过气。
艺术在她的生命里虚晃一枪,随后消失不见。虚晃一枪
“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被社会认可,渴望拥有全新的身份。你会被迫斩断与外界的联系,开始重新思考母亲这个角色背后需要经历的过程。
这过程不管有没有第三人的参与,我们都需要独自完成使命。角色该怎么承担?承担得好不好?都与努力无关。”
《妈妈》
材质:灯泡、不锈钢
年代:2016年
“妈妈”两个字,向来可以无差别地砸在所有女性肩膀上,包括蔡雅玲。母亲的身份敦促她保持精确的气息,每一口呼,每一口吸,都得跟着孩子的节拍来走。
直到那天,女儿的一句话打破了她全部幻想,她表情严肃:“妈妈,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蔡雅玲心下一颤,曾经的梦幻泡泡化作一阵风,熄灭了她的爱,就像带走了木头的生命与热量。
《妈妈,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材质:炭化枣木
年代:2015年
她把这句话用木头雕出来,然后燃烧,把黑炭般失去温度的文字挂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黑漆漆,冷冰冰地看着自己。
“不要沉溺在,我是一个完美的母亲,这样的幻想中。”这道标语就像警示,试图抹去一部分女性天然的职责。“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不必完整。”
成为母亲之后,蔡雅玲的创作多与文字有关。
有一回她在称呼爱人“宝贝儿”时,女儿凑上来问:“妈妈,你是在叫我吗?” 艺术家从世界中抓取的讯息天然敏感,她想对这三个字发泄。
《宝贝儿》
材料:木头,蜡烛
年份:2016年
木头在雕刻后被烧制成深色,蜡烛顺着文字的边界蔓延,每个文字的上半部分被密密麻麻的白色蜡烛覆盖,下面裸露出黑色底子,扔在展览的某处。
“我们常常不自觉地设想孩子应该达到怎样的状态,希望他们成为我们期望中的样子。” 这“期待”令她恐慌。
女性角色底层涌动的他愿,在文字中获得解放。
02
对女性的自觉
SAY NO
女性一定要“美”吗?
已经是两个女孩的母亲的蔡雅玲,常常从“好心人”那儿收获提点。
“女孩子要坐有坐相,女孩子不可以大喊大叫,女孩子吃饭要小声……”他们口中的女孩活得小心翼翼,时刻都要保有一个女性的自觉。
可是,什么样的行为才被定义成一个女性?像男孩一样走路可不可以?大声地说“不”可不可以?大声地说“不”,像个战士奋勇向前可不可以?还是一定要温良贤淑才可以?
《算是一个好人吗?》《NO》
作品材质:水晶珠,不锈钢丝
年代:2018年
这些看似普通的问题,都可以压倒每一位陷入迟疑的女性。慢慢地,她们开始用他人的规训代替自己思考,用顺从的方式代替自己发出声音。
“极少人愿意说出女性每个角色背后痛苦的部分,我们常常是先成为女人,再成为自己。”
作品《LEAVE ME ALONE》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下找到的。她用红色水晶珠表达鲜明的观点,想要身边那些“善意”的声音都远离她,让一切自然而然。
《LEAVE ME ALONE》
作品材质:水晶珠,不锈钢丝
年代:2019年
艺术帮助艺术家摘下面具,脸上的,心上的,她要通通扫除,如果必须要用上脏话跟它对抗,也不是不可以。
“我相信每位女孩都会遇见想骂脏话的事情,它不仅是一句脏话,也是女性对社会上的一些糟糕事情的勇敢指正和反抗。
现在越来越多的女孩选择站出来,抛头露面地把自己的遭遇讲出来,她为的不是指责一个人,而是指责一种社会现象,只有通过个体勇敢的表达,才能让群体和社会关注到这个问题。”
《BITCHES》
材质:水晶珠,不锈钢丝
年代:2020年
《BITCHES》的灵感,来自她的一位朋友。珠帘微微激荡,女性在生活中的摇摆感在穿越的瞬间被撕裂,最后靠自身的重力恢复原状。这是她曾经的处境,也代表了许多人的感受。
《BITCHES》
《LEAVE ME ALONE》
这种“呼应”同样显现在蔡雅玲对女儿的教育里,多数情况下,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晰。
“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去鼓励她们,就像当初我的母亲鼓励我一样。”
两个小时的采访,蔡雅玲不止一次提到她的母亲。她的敏感、对规则的“背离”,都是生命中拥有一个可爱母亲而落下的底色。
蔡雅玲幼时与父母的合影
记忆中,这个豪爽直性子的山西女人,比男人也要大气几分。生活起起伏伏的时候,是母亲的陪伴托住了自己。
“我常常想,这件事如果是母亲来做,她会如何处理。有时候生活的智慧,是需要女性互相传递的。”
母女二人的情感影像,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被注入到艺术里。
《1987年的我》和《1987年的妈妈》 是蔡雅玲和母亲合作完成的作品。触发她创作的契机,是母亲的白发。
《1987年的妈妈》
材质:妈妈的头发,的确良布
年代:2016年
《1987年的我》
材质:蔡雅玲的头发,的确良布
年代:2016年
有一段时间,她看到母亲将白发一根根拔下,随手丢进垃圾桶,觉得特心疼。成为母女的几十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母亲,白发的归宿不该是垃圾桶,她想重拾。
灵感源于童年时母亲从上海买的一件摩登衬衫,粉色的底子上印着黑色的圆点。当年看起来和衬衫差不多大小的雅玲,开始盼望长大的那天也能穿上它。
“那件衣服几乎成了我长大的标志。”
《polka dot-white》
材质:黑的确良布,母亲的白头发
年代:2014年
母亲有她很细腻的一面。从三岁起,每年都会带女儿去影楼拍一张照片,记录她长大的过程。如今,照片变成了珍贵的收藏,蔡雅玲将母女二人的影像打印在的确良布上,再用对方的发丝覆盖表面。
母亲的白发和自己的黑发,就这样开始了一场与时间有关的对话。
《1987年的妈妈》《1987年的我》
创作期间,一家三口围坐在小小的工作室里,讨论一件作品的成形,商量一根发丝的走线,用艺术拥抱彼此。
父母不明白雕塑系毕业的女儿为什么开始“绣头发”,却也乐于共同完成它。
这幅原本有机会被买家收藏的作品,因为不舍出售,至今保留在她的工作室中。
每次路过,就看一眼。
03
成为女性艺术家
没什么不好
时间拨回2014年,蔡雅玲迎来了第二个孩子。
生产前的阶段是难熬的。由于胎心不稳,她提前一周等在医院待产。从肚子开始阵痛,到生产完的这段时间,心理上的焦虑和身体上的疼痛都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感受。
《408柱香的时间》
材质:白棉布,香
年份:2014年
“408柱香的时间非常长,代表我分娩的十几个小时。我将这段时间用香燃烧的时间代替。香点燃后缓缓地前进,把布烧透,留下焦黑的边缘。这种缓慢而绝决的炙热随心行走。小白布块孤零零地在墙上招摇,它们中间的空隙是痛苦燃烧的时间。”
作品背后蕴藏的巨大能量,以隐忍的方式被记录下来,怎么看,都有种生生不息的质感。
隐忍,是蔡雅玲的性格特征。
《等》
材质:凳子、卫生纸、胶
年份:2016
她常把自己比作包子,外面看起来鼓鼓的,什么心思都藏在肚子里。唯一能特别确认的一点是,这都与故乡有关。
印象中,山西人不会说好听的话,连架也吵不起来。父母难得的拌嘴,也只是以互相妥协告终。
既然有了小家,每个人的观念是扎了根的,我们共同把这个孩子带到世界上,那么以小家为单位,对方应该跟我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好拍档,我可以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再忍一忍。
所以年仅7岁的她就已经学会按下心思,抚平所有纵横交错的欲望和冲动。长大后她慢慢意识到,选择自我消解,纯粹是出于个人感情的舔舐。
这样的纠结自处持续到2018年的一场手术,手术台似乎打开了身体的某个开关,蔡雅玲恍然,“没有谁,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我得先把自己活好,我要表达……”
《我是不是一个好人?》
材质:水晶珠,不锈钢丝
年代:2020年
她开始打捞自己,投过几份简历,要把自己丢进社会中试一试,却总有种脱了节的感觉,曾经的全职妈妈好像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了。
她滋生回归校园继续读博的想法,37岁重新出发,在艺术圈子里并不算早。人生走到现在,创作的进度条被逐渐拉长,她却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某种程度上,现在重拾对我来说是好的契机。就像10 年前的我,并没有办法走到10年后的自己前面。”艺术的母题倒向“女性”,这很先锋。
说先锋,议题却是几千年来的议题:一个女性要穿越多少疑问,才能过好这一生?
蔡雅玲身上缠绕的诸多矛盾,同样是大多数女性的必经之路——婚姻、家庭、生育、疾病。她在每个命题里寻找交汇,经历一次又一次对抗与和解。
直到,那些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在她这里化作一股力量,啪地一下贯穿了她。
《红海》
材质:水晶珠、不锈钢丝
年代:2021年
“艺术能做到的,只能是去传达艺术家本人的感受,如果你能接收到,得到一些安慰、一些激励,当然是很好。但如果没有,也能得到新的角度。”
在她看来,艺术家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特别,他们只是敏感一点,对生活中原本存在的部分试图抓取,随后再现。材料与艺术家建构起来的意外介质,足以消解一部分有关性别的议题。
创作10年,她曾反感被称作“女性艺术家“,觉得受了限制。直至在大量的创作和书籍中摸顺思路后,她有点明白了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
“曾经因为不够清晰而拒绝,现在回看,发现我的作品其实一直在回应。”
如果当下的艺术作品缺失对女性的关照,缺失对她们情感世界的宽慰和表达。那么即使成为大家口中的“性别艺术家”,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年份:2020年
至于自己是否有一天会脱离女性角色来创作,蔡雅玲思考过,但并不着急。
“当大众不再认为性别制造问题,那么艺术便也能从中自然脱落了。女性的肉体与生命,绝不仅仅是在表达女性的要求。而是作为‘人’,基本的权利。”
过去她从未觉得艺术小众,艺术落在她身上,就不单单是一个有关艺术家的故事,而是一个敏感、传统的女性如何找到自己的表达路径的故事。
这段审慎的距离,是蔡雅玲作为艺术家的自觉。
如今,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在创作中随意扎起马尾,把整个身心丢进去的女孩。可以暂时撇开母亲、妻子、女儿的身份,成为一个自由的、纯粹的、面朝自己的人。
她生命的有些部分,是永远敞开的。
蔡雅玲
图源-Kering跃动她影
摄影师-梅国瑾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一日一度)